第一百十二回 賈寶玉竟懸崖撒手 甄士隱釋紅樓夢圓(2 / 3)

賈政因思想賈蘭,寶釵心欲李紈陪伴,李紈母子暫且留住。李紈因說,待王夫人七七過後,再回罷。賈蘭遂自家中搬過多少應試書文,時刻爭取讀書。到底嫌此處人多事雜,不易安靜。卻有個好處,與賈菌所居靠近,二人常相往來,切磋學問,各有長進。

不言紅塵事多人磨。話說寶玉通曉靈關,跟隨那一僧一道,來至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野果充饑,泉露為飲,虔心修煉,前塵後世通明悟徹。因出家前發下心願,將自己下凡曆劫,所遇美人異事記錄成書,亦不辜負凡塵遊曆一場。今書已作成,心頭更加空徹明亮。忽憶起出家那日曾許下承諾,今重陽節前再下凡看望故人舊居。

正欲尋覓同伴者,忽然見柳湘蓮玉樹臨風自那邊山崖走來,寶玉快樂迎上。柳湘蓮拍著寶玉之肩大笑,道:“石兄,此明月清風,比那凡塵花柳富貴若何?”寶玉羞慚,說道:“時遇至今,你還取笑為弟?”柳湘蓮笑道:“弟早知你有今日明悟自在!因而你在紅塵中泣血哭嚎之際,我並不為意,終而苦盡福至。那些與你我共壽共光、同成幻象列位親友眾生,目今俱生結果。請問,你的書可已寫畢?”

寶玉道:“書自然完竣。寧榮二府幾易其主,金陵諸釵悉已歸至警幻案下薄命司,各入因果。我竟有一願,去紅塵故居最後一遊,兄可否與我共往?”柳湘蓮道:“我正因此而來。須問,可議得他們?”寶玉笑道:“你我既跳出世情俗緣之外,已然局外之人。如何議,皆使得。”

柳湘璉笑道:“石兄既不介意,弟無須矯情。我且問你,你那紅塵之妻薛寶釵,命意相背,盛時花季悄然凋落。你可替其痛惜?”寶玉笑道:“固然——柳兄不是明曉一切了麼?薛寶釵於夫出家,婆婆去世那年,嘔心而逝。逝前苦慘,不忍述記。《石頭記》‘懷金悼玉’,一般沉痛!書中曾作一律感歎薛寶釵,詩雲:

名花傾國又何為?海漫春終萬事悲。

風月若然情語切,生涯也望錦雲吹。

奈何雨雪爭蕭瑟,惋惜風霜競敗萎。

斯恨綿綿慚造化,茫茫天地近傾危。”

柳湘蓮笑道:“弟法力膚淺,那裏比得石兄。此詩用情。又有一疑。你的首席丫鬟花襲人,京城盡知,竟未與你結局終生。丫鬟麝月無知無聞,卻行出感天地之事,自願跟隨薛寶釵往陰府做伴。”寶玉回道:“有何可疑。情性所致,命數而已。”柳湘蓮道:“我送他一首詩,何如?”寶玉笑道:“好麼。你吟來我聽。”柳湘蓮因誦道:

淒風急雨夜,桃杏落無尋。

蘭客清馨伴,天昏耀美琛。

寶玉讚道:“吟得好。我替麝月謝你。”柳湘蓮笑道:“如此謝來,怕你猶戀前塵幻象。我原以為,論起賈府及當年之人,你我一般,已無分別之心。是以不顧忌諱,稱名道姓,說議人事。”寶玉道:“柳兄多慮。我對當年各人,均生可憐親切之意,然斷與本人無涉。兄倘若稱讚尤三姐與薛蟠諸人,我一般謝你。”

柳湘蓮大笑:“石兄明慧如佛!那尤三姐,無一劍剛烈,何以證光輝,作成千古奇女?我早已解開心結,且甘心陪葬此生。那薛蟠監押時,再使年少意氣,與人惹事。然時過境遷,如何任其恣意撒潑?而自取其辱,賠出性命,且無處申冤,還報了因果。因他生前亦懂知孝行義,我使出法力——薛蟠有一嫖玩舊友,曾得薛蟠多少利益,乃設法,令其與薛蟠收了完屍。此命亦算完了天意。他係你內兄,你若讚他,我道謝。若何?”寶玉忙道:“罷了,罷了。你再對親校輩,咱們不說了。”

柳湘蓮再笑,順手於枯樹樁上摘下一枝靈芝,遞與寶玉道:“送給你,但望你刻刻如意。”寶玉接過,稱謝。柳湘蓮又道:“說句衷腸話,紅塵中與石兄沾親帶故者,我究竟有些興味。某些人我尚未識,某些事我未盡知。莫若將書之結尾,令我稍作閱覽。我且跳過兄之生花妙筆,且賞各人終局。一個時辰盡夠,我們再下山,重遊故地。何如?”寶玉欣然答應。

寶玉因於一壁,遙看碧海,高望古柏,聞猿啼鳥唱。忽思今日正值中秋,月即圓滿,十分感喟,遂口占一律:

玉鏡當空明萬裏,紅塵故事演紅塵。

秋蛩黃葉同惆悵,籬院朱樓共苦辛。

菊影徘徊消錦瑟,桂芳縹緲渡迷津。

蟾光默默江湖水,世代知音月最親。

柳湘蓮瀏覽書畢,與自己所知,無甚大之別: 薛姨媽失去親生兒女,病勢沉重,幸而侄子媳細致奉養,竟支持了三年五載,直見到兩名侄孫,方魂歸冥鄉。邢岫煙連續生養二子,落下病根,積勞成疾,忍情丟下兩名幼子,青春下世。衛若蘭之妻史湘雲,甚孝婆母。婆婆失明後,因緣勸化,信了佛,做了居士,心安氣順,直活到八十三歲謝世。史湘雲與仆共勞動,掙些薄利,供養婆婆,直至送終。因衛若蘭杳無音訊,料此生再難聚首,婆婆一走,湘雲心無掛礙,於某年院中海棠花驟謝之月夜追夢而去。柳湘蓮與衛若蘭原是知交故友,因狠狠替他夫妻歎息一場。

柳湘蓮原也相識梅鶚,乃問寶玉:“梅兄所娶,可為佳人?”寶玉回答:“絕代佳人。一株清雅的萬年竹,強被剪作盆景,誘生彎曲形姿。疼痛拘束惟自己領略。”柳湘蓮正因薛寶琴入薄命冊疑惑,現經寶玉一解,了然不惑。原來那麼一個可人,受盡婆母約束刁難,深府權當禁牢。兼其一世未出子女,婆母嫌惡,親友奚落,而華年落疾,飲恨而去。此命原也可悲可憐之至了。

再觀賈府子孫,均落淒慘景象。抄家後,賈蓉充軍途中,受盡羞辱磨難。因年輕俊美,押解官兵遂拿他解饑救渴,又終日使喚他做雜役。賈蓉百般忍耐,又恨無出頭之日。某日賈蓉洗爛押解人的舊棉襪,那人狠打海罵賈蓉。賈蓉無可忍,猛然揪下那人巾帽,扔向荊棘地裏,又使出惡鬼氣力,踢咬那人。人家亮出器械。賈蓉知無生路,跳下山崖,完結此生。

賈赦流放東北,賈璉陪同。北方冰天凍地,長日風塵漫天,人皆麵幹唇裂。吃的又粗陋,賈赦終因年老體邁,兼身上多少道不出的病,終葬於寒天。賈璉自知此生無力葬父原籍,遂就地掩埋父屍。賈璉痛哭兩場,遂餐風宿露,迷途複返,輾轉半載,回至京城。方知母親已死,女兒已嫁鄉屯,兄弟賈琮苟且偷生市巷;嫂尤氏歸天,侄孫賈榆易姓;叔叔家又盡是傷慘事: 寶兄弟出家,嬸子過世,弟媳仙逝,環兄弟背井離鄉,叔叔病魔纏身。那日賈璉相見賈政,一個耳聾須白,衣體髒汙;一個野人裝扮,全身臭不可聞。二人互不能認,及至明白,相抱痛哭,直哭得藍天昏沉,魔也向善。

賈璉心身俱損,諸事做不順頭,無以活命。賈芸感恩舊情,請其於自己店裏監管,嘴上又是叔叔長輩的尊重。賈琮雖年輕力壯,也讀過幾篇書,但心眼芝麻粒大,又愛說三道四,極不省事。賈芸顧念前人之恩,族人之情,始終善待賈琮。賈琮眼高手低,心下明白,離了賈芸,寸步難行。因此嘴上不說,心裏委實感念賈芸。及至賈璉回來,暗想兄長有能耐,跟著他,於京內必能混口香飯。直至賈璉屢遭挫敗,賈琮遂失了信心,對賈芸再增三分依賴。

賈政因災禍接踵而至,生不如死。賈蘭雖可指望,終因傷心事層層累累,王夫人去世的次年秋,賈政亦歸地府。

賈蘭果然誌氣高強,十九歲中舉人,二十三歲中進士,賈菌同年中。殿試時,聖上見二位賈氏,少年英俊,鷹視虎步,豐采非凡,乃問籍貫祖名。二人據實奏答。時聖上年事已長,近月常夢已故賈妃,甚為懷念。今知賈蘭乃賈妃親侄,賈菌亦係五服之內,聖上喜悅,乃賞他二人翰林院供職。賈蘭作過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再入值南齋。上崩,太子登基,賈蘭謹慎殷勤,仕途依舊一帆風順,作過禮部侍郎、兵部尚書,後協辦相國,榮耀之至。賈菌一般榮貴。賈蘭寡母李氏、賈菌寡母婁氏,誌節堪敬,教子成相,誥封一品夫人,建賢節牌坊。後值寧榮二府新主犯事,皇帝乃將東西二府分賞賈蘭、賈菌,並賜爵號。

柳湘蓮讀至此,十分替賈政歎息,不曾候至此日。再讀,連道:“也罷,也罷。”好景不長。因西南戰事,聖上封賈蘭翼虎將軍,賈菌為神雀將軍,率領萬名天兵,進發西南。不意敵軍凶惡陰險,賈蘭、賈菌皆遭暗算,殞命疆場。賈蘭喋血沙場時,獨子賈柏染疫病,同日棄世。李紈因孫傷心欲絕之際,再聞賈蘭噩耗,登時命喪黃泉……柳湘蓮說不得,歎不得,且望山崖上萎敗的常春藤,微微搖首。有詩歎李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