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至誼雖不可得,我們卻不缺少友誼。在日常生活中,天天有一些熟悉的名字、親切的麵容、具體的幫助、輕鬆的訴說。這就是日常之誼,故稱之為“常誼”。
常誼的好處,是實用。隨叫隨到,隨取隨放;不必恭請,不必重謝;大事小事,都在身旁。相比之下,前麵所說的至情至誼、高山流水,遠在天邊,呼叫不到。一旦呼叫來了,也未必管用。
即便是非常特殊的人物,他們九成的生活,也由常態構成。因此人間友誼,以常誼為主體。
這種友誼的起點,一般都不會深刻,多數是一些小事。往往是,不經意地幫助了他人,或被他人幫助。
幫助,是人際關係的良性啟動,包括被幫助。早年我曾讀過一位西方智者的文章,說如果要想與一位新來的鄰居建立友誼,又一時找不到為他出力的機會,那就不妨主動地要求“被幫助”。例如,向他借一本書,或一件工具。這種做法有點“設計”,卻表現了一種試圖建立友誼的主動。而且,事實證明,百試不爽,這種主動總會成功,哪怕是這位鄰居並沒有那本書或那種工具。
這就是說,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不難擁有很多朋友。隻要有心,就能輕鬆地建立友誼。一旦建立,不必辛勤澆灌,也能自然生長。這是人類向善、求群的本性決定的,非常自然。相比之下,反倒是孤寂傲世、寡友少誼的狀態,很不自然。
社會上有一種誤解,以為一個人拒絕友誼,是性格決定的。其實,不是性格,而是一種“自我欺騙”。他們硬要自己和別人相信,自己就是那個俞伯牙,正在等待鍾子期。因此,他們對周圍人群,是一萬個不屑。
這樣的人其實並不壞。真正的壞人不會拒人於千裏之外。他們隻須稍稍放鬆,把自己當作普通人,那麼,友誼立即就會靠近。友誼一旦靠近,他們的生命就會產生質變,就像一個固守孤島多年而漸漸不知人之為人的人,忽然看到了帆影。
看到帆影後的他,與看到帆影前的他,乍一看還是同一個人,其實已經完全不同。不同在哪裏?不同在對生存的理解,對人類的感受,對明天的期望。總之,他對生命的時間形式和空間形式的認知,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麼一個他,怎麼還會與剛剛的他一樣呢?
據我觀察,那些孤寂傲世的人,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他們大多是在友誼上頻遭冷遇、幾次碰壁,也就以冷對冷,以壁對壁,使自己變成了一道“冷壁”。
對此,我想借自然現象作一番勸解——
日光普照,月色千裏,並不要求山川大地來回報。不求回報的日光,才叫日光;不求回報的月色,才叫月色。
對日光和月色來說,無所謂冷遇,也無所謂碰壁。如果出現十裏霧靄,幾片夜雲,看起來好像是阻擋,是異質,是障礙,卻隻會使蒼穹更美。
其實,友誼的滋味,恰恰也在於阻礙和落差。曆史上那麼多傳之廣遠的優秀詩文,都是在描述人間情感的各種“失衡狀態”,例如,思念、怨恨、憂鬱、嫉妒、期待、苦守、追悔、自責,幾乎每一項都與友誼或愛戀的落差有關。要是沒有這種落差,人類的詩情就會減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