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可憐李清照(1 / 2)

她清純絕俗,風華絕代,總是獨自佇立於西風黃花之中,從不招誰惹誰,怎麼會有名譽問題呢?如果有了名譽問題,又怎麼會在乎呢?

但是,事實與人們想象的,完全相反。

李清照在與趙明誠結婚之後,就開始麵對長輩們遭受的名譽災禍。這種經曆像是一種試煉,讓她明白一個人在名譽問題上的乖謬無常。

她的父親李格非與當時朝廷全力排斥的所謂“元祐黨人”有牽連,被罷職遠徙。這種名譽上的打擊,自上而下,鋪天蓋地,轟傳一時,壓力極大,但年輕的李清照還能承受,因為這裏還保留著另一種名譽——類似於“持不同政見者”的名譽。然而不幸的是,處理這個案件的,恰恰是丈夫的父親趙挺之!

這一下就把這對恩愛的年輕夫妻推入十分尷尬的境地:隻要一方的父親能保持名譽,另一方的父親就必然失去名譽。這種你死我活的格局壓在一個家族的頭頂,實際上連一半名譽也無法保持,隻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別人看笑話,兩敗俱傷。

李清照身在其中立即體會到了這種尷尬,曾大膽寫信給公公趙挺之,要他以“人間父子情”為慮,顧及兒子、兒媳和親家的臉麵,不要做炙手可熱、讓人寒心的事。

一個新過門的兒媳婦能夠以如此強硬的口氣上書公公,可見做公公的趙挺之當時在親友家族乃至民間社會中是不太有名譽的。但實際上,趙挺之很可能是一個猶豫徘徊的角色,因此最終也遭到打擊。甚至在死後三天,家產被查封,親屬遭拷問,兒子趙明誠也被罷免官職。

事雖如此,他原先缺失於民間士林的名譽並沒有恢複,反而增加了一層陰影,人們隻把他看成三翻四覆的小人。古往今來,很多勉強進入不同身份而又良知未泯的知識分子官吏,大多會在自身名譽上遭此厄運,又百口莫辯。

這時,李清照跟隨著落魄的丈夫趙明誠返回故裏青州居住。他們這對夫婦對世間名譽的品嚐,已經是澀然不知何味了。

我想,被後世文人一再稱道的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在青州十餘年的風雅生活,他們購書、猜句、罰茶等令人羨慕的無限情趣,正是在暫離升沉榮辱漩渦後的一灣寧靜。他們此時此地所達到的境界,好像已經參破紅塵,永遠不為是非所動了。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名譽上的事情沒有止境,你參破到什麼程度,緊接著就有超過這一高度的騷擾讓你神亂性迷,失去方寸。就像是催逼,又像是驅趕,非把你從安寧自足的景況中驅趕出來不可。

似乎是上天的故意,李清照後來遇到的名譽問題越來越大,越來越關及個人,越來越無法躲避。例如那個無中生有的“玉壺事件”,就很典型。

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是一位遠近聞名的文物鑒賞專家,自己也藏了不少文物。在他病重期間,曾有一位北方的探望者攜帶一把石壺請他過目。沒想到,趙明誠死後即有謠傳興起,說他直到臨死還將一把珍貴的玉壺托人獻給金國。

當時宋、金之間正在激烈交戰,這種謠傳關涉到中國文人最重視的氣節問題。李清照再清高,也按捺不住了。

她一定要為至愛的亡夫洗刷名譽,但又不知道應該如何洗刷。

想來想去,選了一個最笨的辦法:帶上夫妻倆多年來艱辛收藏的全部古董文物,跟隨被金兵追得走投無路的宋高宗趙構一起逃難。目的之一,是表明自己和古董文物的政治歸屬。甚至,還想在必要時把這些古董文物獻給朝廷。

她的思路是,謠傳不是說我的丈夫將一把玉壺獻給了金國嗎?現在金國愈加凶猛而宋廷愈加萎弱,我卻願意讓自己和古董文物一起追隨宋廷,這是一切稍有勢利之心的人做得出來的嗎?已故的丈夫與我完全同心,怎麼可能叛宋悅金呢?

隻有世界上最老實的文化人,才想得出這種表白方式,實在是笨拙得可愛又可氣。

她顯然過高地估計了造謠者的邏輯感應能力。他們隻顧捕風捉影罷了,哪裏會留心前後的因果關係?

她也過高地估計了周圍民眾的內心公正。他們大多樂於聽點別人的麻煩事罷了,哪裏會感同身受地為別人辯誣?

她更是過高地估計了喪魂落魄中的朝廷。他們隻顧逃命罷了,哪裏會注意在跟隨者的隊伍裏有一個疲憊女子,居然是在為丈夫洗刷名聲?

宋高宗在東南沿海一帶逃竄時,一度曾慌張地在海上舟居。可憐的李清照,跟隨在後,從越州(今紹興),到明州(今寧波),再經奉化、台州入海,又經溫州返回越州。一路上,居然還帶著那麼多行李!

這一荒誕的旅程,最後在一位遠房親戚的勸說下終於結束。但在顛沛流離中,所攜古董文物已損失絕大部分。

付出如此代價,名譽追回來沒有?這真是天知道了。

至此,李清照已經年近五十,孤孤單單一個人,我想她一定累極了。

在國破家亡的大背景下,她頹然回想,父親的名譽、公公的名譽、丈夫的名譽,已經摧肝裂膽地折騰了大半輩子,究竟有多大實質性的意義呢?她深深喘一口氣,開始渴望過幾年實實在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