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可憐李清照(2 / 2)

她已受不住在寒秋的暮色裏回憶早已遠逝的親情時抱肩而泣的淒楚,她想暫別往昔,她想尋找俚俗。根據李心傳、王灼、胡仔、晁公武等人的記載,她在思慮再三之後接受了一個叫張汝舟的軍隊財務人員的熱烈求婚,又有了一個家。

她當然知道,在儒家倫理的重壓下,一個出身官宦之家的上層女子,與亡夫的感情彌深彌篤,而且又年近半百,居然公開再嫁,這會受到上上下下多少人的指責?我們今天還能看到當時文人學者對李清照再嫁的惡評:“傳者無不笑之”,“晚節流蕩無依”……這就是她在當時文化界“贏”得的名聲。

對此,我們的女詩人似乎有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勇敢。

如果事情僅僅到此為止,倒也罷了。李清照麵對鼎沸的輿論可以閉目塞聽,關起門來與張汝舟過最平凡的日子。然而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張汝舟竟然是不良之徒。他以一個奸商的目光,看上了李清照在離亂中已經所剩無幾的古董文物。所謂結婚,隻是一個詐騙的手段。等到古董文物到手,他立即對李清照拳腳相加,百般虐待。

可憐到了極點的李清照,隻要還有一點點可以容忍的餘地,是絕不會再度破門而出公開家醜的。她知道一切剛剛嘲笑過她的正人君子們得知內情後,必定會笑得更響。但她畢竟更知道生命的珍貴,知道善良、高雅不應該在凶惡橫蠻前自甘滅亡。因此,她在結婚三個月後向官府提出上訴,要求解除婚姻關係。

李清照知道宋朝的一項怪異法律,妻子上告丈夫,即便丈夫真的有罪,妻子也要跟著被判兩年徒刑。但她寧肯被官府關押,寧肯案審時在大庭廣眾之下與無賴的丈夫對質,丟盡臉麵,也要離婚。

沒有任何文字資料記載李清照出庭時的神態,以及她與張汝舟的言詞交鋒內容。但是可以想象,為了達到離婚的目的她必須訴苦,隻要訴苦就把自己放置到了博取人們同情的低下地位上,這是她絕不願意做的。更何況,即便訴苦成功,所有旁觀者的心中都會泛起“自作自受”四個字。這些,她全能料到。如此景況,加在一起,出庭場麵一定不忍卒睹。

讓這一切都從曆史上隱去吧,我們隻知道,這次上訴的結果,張汝舟被問罪,李清照也被關押,離婚算是成功了。幸好,由於一位朝中親戚的營救,李清照沒有被關押太久。

出獄後她立即給營救她的那位親戚寫信,除了感激,還是在擔心自己的名譽:“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

女詩人就是在如此沉重的名譽負荷下,悄悄地進入了老年。由此,我們可以更深入地懂得她寫於晚年的代表作如《聲聲慢》了,那就不妨再讀一遍: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許多寫李清照的影、視、劇作品,都諱避了她如此劇烈的心理掙紮。可能也是擔心一涉名譽,就會怎麼也表述不清吧?名譽,實在是一種足以籠罩千年的陰雲。

結果,諱避了又諱避,千千萬萬讀者不知李清照命運悲淒,卻在心中一直供奉著一個無限優雅的李清照。

這是一種虛假嗎?好像是,但往深裏一想又不是。這是一種比表層真實更深的真實。

掙紮於身邊名譽間的李清照擁有幾十年的“真實”,反倒並不重要;而在煩悶時寫下一些詩詞的李清照,卻創造了一種東方高雅女性的人格美的“大真實”,並光耀千秋。

為此,真希望飽學之士不要嘲笑後代讀者對李清照命運悲劇的無知。這種無知,正體現了一種曆史的過濾和選擇。那些連李清照本人也擔心“難逃萬世之譏”的惡名,並未長久延續。真正延續萬世的名譽,在當時卻被大家忽視了,包括李清照自己。

至此已可看出,我花這麼多筆墨來談李清照,是舍不得她的故事對於名譽的全方位闡釋功能。名譽的荒誕性、殘忍性、追逼性、遞進性,以及日常體驗的名譽與終極名譽之間的巨大差異,都包含在其中。

有趣的是,後來一直有一些大學者出於名譽考慮,努力否定李清照曾經再嫁,說那是一群小人為了損壞李清照的名譽而造的謠。例如朱彝尊、王士禛、俞正燮、李慈銘都做過這樣的事。他們學問高,名聲大,總該恢複李清照的名譽了吧?但是,如果恢複了,那是真名譽嗎?或者說,後代讀者真會因為她曾經再嫁,低看她在詩詞上的崇高名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