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犯在監獄裏寫詩,可見心情不錯,而那幾個男人則早已出獄。但我還是忍不住,仍然想談談那種男人。
如果沒有發生上述惡性案件,那種男人看上去並不討厭。而且似乎有一種趨勢,這樣的男人正在多起來。
他們總的說來都長得英俊、瀟灑,有一種城市化的風度翩翩。讀書成績不錯,聰明,談吐舉止有點品位,講究細節。他們不是一見女孩子就狂轟濫炸、死纏硬磨的那一類人。恰恰相反,他們一開始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愛理不理、懶洋洋的神態,這反而會引起女孩子們的加倍注意。而且,不少女孩子把他們與“白馬王子”這幾個可笑的字連起來了。
他們從小受到溺愛,被種種方便所慣壞,至今還在生活上時時需要被照顧。他們善於申訴,使每個女孩子聽了一陣之後很容易產生一個姐姐對一個弟弟的憐惜之情,盡管她們的年歲不比他們大。他們在業務上一般不錯,甚至還比較出色,這給了女孩子們一種安全感,期望他們今後有良好的前途。他們不諱避自己的一般缺點,如懶惰、任性之類,這又使女孩子們覺得誠實,而且更容易親近。
如果僅僅是上述特征,還屬於正常範疇,但這樣的男人還有一個致命的毛病,那就是吹。
他們的吹,有一套大同小異的公式。總是平靜地睥睨天下,淡淡地鄙夷名人。然後,明確暗示自己已達到的水平,以及在將來三年(不會一年,也不會五年,隻會三年)內必然會取得的成果。這種成果,很少不與國際相連。接下來,一定會提到“懷才不遇”。一半是因為年紀太輕,一半是因為環境不好,隻得暫時受壓,難於施展。說到這一部分時比較具體,有一些令人氣憤的情節。最後,順便傾訴自己遇到的最大麻煩——追求自己的女孩子太多,而自己則要求太高,因此很難處理。說到此處,他們的語氣誠懇而含蓄,又頻頻搖頭,輕輕歎息,很讓人同情。
聽了這番話,半數女孩子會禮貌地離開,但也有半數女孩子被粘著了。眼前跳動的希望加上自己內心的虛榮,使她們快速地投身到這種話語係統。至此,吹,成了男女雙方需要共同承擔的事情。
當然,隨之發生的情況,並沒有驗證所吹的一切。唯一的彌補方法,是更加信心十足地吹下去。而且,年輕人生活豐富,要擷取一點零碎證據並不困難。
即將到北京參加重要會議啦,敢於與某名人進行學術論爭啦,名字已經進入某個關鍵人物的玻璃台板底下啦,全中國進入同一領域的包括他隻有十個人啦,如此等等。
此時的吹,已升格為騙。
在這一過程中,又有一些女孩子迷途知返。隻有最老實又略帶一點精神偏執的女孩子,死心塌地,繼續追隨。
為此,我作為老師一輩,實在忍不住要對著這些可憐的女孩子罵上幾句——
這樣的男人因你們而存在。他們在你們麵前作狡作態,作威作福,但說到底,他們是你們培養的。因你們的天真,因你們的虛榮,因你們的善良,因你們的愚昧。
據說,我在法律雜誌上的談話和這篇文章發表後,在法律界產生不小的影響,甚至促使了對那三個女孩子的改判。
我現在抄錄這篇文章,已經不想談法律,不想談性別,不想談上海,也不想談男女青年的戀愛,隻想談其中所滲透的“偽君子”因素。我當時因為仍然秉持著教師的立場,還是把事情看輕了。其實,那幾個男人,就是“風度偽君子”的典型。
“風度偽君子”的劣跡,並不僅僅表現在戀愛上麵。
我們現在見到的“風度偽君子”,從淺裏說,不管什麼年齡,大多有整齊的衣著、妥帖的發型、渾厚的嗓音、謙恭的舉止。從深裏說,他們會經常美言對手,調侃自己,承擔責任,笑臉相迎,全是君子做派。但是,終於有一天會被發現,他們是誹謗事件的推手,落井下石的小人,以及大大小小很多糾葛的起點,上上下下大量流言的源頭。
當然,未被發現的更多,發現了未被追究的更多。
與其他“偽君子”相比,“風度偽君子”一旦被揭穿,特別能讓人產生一種感官上的厭惡。但是,厭惡歸厭惡,我們不能由此排斥風度。這就像,不能因為“文化偽君子”的存在而排斥文化,不能因為“道義偽君子”的存在而排斥道義。
君子的風度仍然至關重要,但必須由一係列“君子之道”自然生發出來,由深厚的道德人格逐漸外化而來。生發和外化,也可以有各種個性化的設計。設計得過分一點也不要緊,這兒正用得上“君子和而不同”這句話。
過分不是偽,不同不是偽。當很多真正的君子都展現得更有風度,打扮得更加漂亮,那些風度之偽也就減少了招搖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