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繼續修行(2 / 2)

不管外界如何翻江倒海,我在今後的修行中,應該盡力消除社會上一切“勘邊劃界”的觀念,哪怕它們總是打著民族主義、國家主義、地域主義、民粹主義和其他許多西方主義和東方主義的大旗。各種強化差異、強化區分、強化自衛、強化爭鬥的想法,也許都能找到自己的學理依據,卻不能被佛教許諾。因此,也不應被今後的我許諾。一時消除不了,那就減少吧,是為“少分”。

二是“少憶”。憶,也就是回憶,追思。大多是依憑時間觀念,拉入先祖坐標,加重曆史話語。這一切似乎都很好,卻得不到佛教首肯。佛教主張當下,著眼此刻,關照現今,而不喜歡時間的侵入、曆史的霸道、遺產的作態、傳統的強加。我以前在曆史研究中,已經重視古今之通而看淡前後之別,已經珍惜千古詩魂而冷漠斷代之學,但是,很多時候也不得不屈從專業陳趣、學術癖好而匍匐於時間的魔杖之下。有著漫長曆史的佛教從不自炫漫長,而總是急切地呼籲“當下”,才讓我一次次反思,自歎修行之淺。

確實,即便是我們傾注巨大學術力量的所謂“曆史真相”,說到底也是疑點重重的空相,不存在永久執守的理由。例如,我每次在閱讀各種“文革曆史”的時候總是越加感到佛教的英明,因為“文革”我親自經曆並付出過全家的血淚代價,但是那麼多曆史所寫內容,與我的親身感受全然不同。錯在何人?最後憬悟,錯在我們對曆史的依賴。這也可以說是我們對時間的“無明”。但《心經》說了,連“無明”也說不上,更無所謂“無明”的斷滅,也就是“無無明盡”。既然這樣,那也就盼不來“有明”的一天。與其如此,不如揮去時間。再也不要像一個自恃的長輩那樣老是喜歡給年輕人談古說往了,應該把一切文化注意力都集中在當下,而且是不受外力幹涉的當下。

且把“記憶”換成“良知”,把“滄桑感”換成“菩提心”。來什麼就接受什麼,不必問來曆,不必算因果,不必查恩怨,立即以“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大愛之心處置,這就是今後修行的著力點。

三是“少冀”。冀是希望,是企盼,是對將來的夢想,是對尚未發生的一切的期許。這些看起來又都是正麵能量,其實在佛教看來,帶有極多“顛倒夢想”的成分,也都應該看破、看空。仍然是著眼“當下”,隻不過,前麵所說的“少憶”,是為了不讓過去幹擾當下;這裏所說的“少冀”,是為了不讓將來幹擾當下。

任何希望、企盼、夢想、期許,都是既定意識形態的產物,也是由“色”而產生的“蘊”,都在空相之列。由於它們還沒有發生,因此比之於曆史的講述、現今的公識,更是“空中之空”。這些“空中之空”,最容易造成不同希望的衝撞,幾種企盼的纏繞,多重夢想的破滅,最終信用的流失,結果造成最嚴重的人生之苦。

在佛教看來,少冀則少苦,棄冀則滅苦。人世間特別喜歡張羅的計劃、方略、步驟、暢想、願景等,佛教都看得又輕又淡,它不願意以這些“常欺之門”欺人,就像不讓車輛在“事故多發地段”出事。一個智者如果在佛的光照下真正成熟,那就應該少講未來,少講今後,少講明天。隻看眼下的自在狀態,那就叫“觀自在”。

讓人們嘲笑“無視前途”吧,能夠真正“觀自在”,那就已經是真正的“菩薩道”。請看,《心經》開頭的五字主語就是:觀自在菩薩。

既然提到了“菩薩”,那也就在人格形象上明確了修行的方向。其實,我們在很多廟宇、石窟中見到的菩薩造像,也都是這樣的神貌:不在乎外界,不在乎信息,不在乎區別,不在乎曆史,不在乎未來,不在乎爭鬥,不在乎挑戰,不在乎任何外在的形態和內在的執著。上下前後全看空,萬般名物全看破,以自如、自由、自在之心,處理一切不測和災禍,化解一切恐懼和苦厄,度化一切迷惘眾生,一起解脫。

我們,也有可能這樣。

甲午春日

§§歲月之味

說明:在領略了“君子之道”的各個方麵之後,我很想讓當代中國願意做君子的年輕人,獲得更充分的國際視野。特別應該了解一下國外思想家和藝術家如何看待人生,如何看待歲月,如何看待死亡。中華民族和其他民族,理應秉承全人類的共通價值和終極關懷,互相觀照,互相對比,互相滋養。於是,有了本篇《歲月之味》和下一篇《臨終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