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個美國故事(2 / 2)

他很莽撞,連她的情況都來不及細問。他早已懂得,年老是一個差不多的命題,不問也大同小異,這位老婦人孤身一人悲愴獨坐,已經坦示他想知道的基本隱秘。有人說,老人動情,就像老宅起火,火勢快速,難以撲救。

這場大火騰起於街心公園的長椅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誰也沒有看到。大家都遺棄了這個角落,遺棄得無情無義,卻又合情合理。

那些忙碌的街道是城市的動脈,不能不投入生命的搏鬥。忙碌者都是老人們的子弟,是老人們把他們放置到戰場上的,他們也是無可奈何的一群。他們的肩上有太多的重擔,他們的周圍有太多的催逼,如果都把他們驅趕到老人膝下來奉承照拂,社會的活力從哪裏來?

街心公園的長椅,這批去了那批來,永遠成不了社會的中心,因此,老人的寂寞就如同老人的衰弱,無可避免。這有點殘酷,但這種殘酷屬於整個人類。

女學生借口離去了,不管什麼借口,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一場大火變成了一堆灰燼,保留著淒楚的餘溫,保留著邊上的空位。

再說海灘。她剛剛告別老人,走到了孩子們中間,孩子們熱烈歡迎她這位假老人。人生的起點和終點,就此緊緊擁抱。她流淚了,我想,主要是由於獲得了一種意料之外的巨大安慰。

她的眼淚也可能包含著艱澀的困惑:大街上那些漠視老人的青年人和中年人,不管是藥店的營業員還是“老人問題研討會”的服務生,他們也都曾經是天真無邪的海灘少年,而且遲早,又都必然安坐到街心公園的長椅上。是什麼力量,使他們麻利地斬斷了人生的前因和後果,變得如此勢利和淺薄?

如果這個困惑確實產生了,那麼,她會長久地注視著孩子們的小臉出神。這些小臉上的天真無邪,居然都是短暫的?她又會回想起剛才邂逅的老人,他是不是也在為中年時的勢利行為而懺悔?

在這一係列疑問麵前,人與人之間已無所謂單純的清濁、強弱、枯榮,大家都變成了一個自然過程,漸次分擔著不同的基調。

每一個基調間互為因果又互相懲罰,互相陌生又互相嘲弄,斷斷續續地組接成所謂人生。

這位年輕的社會調查者辛辛苦苦地裝扮出行,原是為了寫出一個調查報告,但有了長椅和海灘,社會學也就上升到了人類學、哲學和美學。

且把長椅和海灘提煉一下,讓它們有點象征意義。人們如果不是因年齡所迫,偶爾走出街市,在長椅上坐坐,在海灘上走走,就有可能成為人生的覺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