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時刻,在冥冥上蒼,在遙遠的西方天際,也許就在古老的八達嶺,仿佛就在雄偉的天安門廣場,不,簡直就是在拉得所上空,傳來了一陣隆隆的雷鳴,又象一支蒼涼的歌。或遠或近,或高或低。雷聲停了,夜又漸漸闃下來了,宛如拽著一把降落傘慢慢地墜入不見底的深淵,雖然沒有尖曆刺耳的陰風,卻分明被黑暗所吞噬,被死神所擁抱。
“嘭——嘭——!”是敲窗聲,還是擂門聲,或者是樓上跺地板聲?剛走到洗漱間準備洗把臉的王蓓沒有分辨清楚,胸口不禁引起一陣莫名的心跳,一種恐懼感象沒槳的小舟一樣在洶湧的大潮中忽上忽下,飄搖不定。她不由用右手捂著胸口,好象是胸口在隱隱作痛,又好似懼怕別人聽到自己畏懼的心跳。唉,怕什麼呢?門鎖著,窗插著,屋子裏就自己一個人,休說人,就是連隻蝙蝠也甭想飛進來,那還緊張什麼呀?她淒然地一笑,想驅散籠罩在心頭的一層威脅的陰影,又想掩飾住日甚一日的不安情緒。
連日來,特別是那天在小洋樓與林立果短暫的接觸之後,她覺得自己剛剛由於參軍入伍點燃的微乎其微的希望之火又被無情的颶風吹滅了。她每日夜晚都被惡魘纏繞,不是因為失聲哭醒,就是被驚嚇醒。可是,醒來以後比不醒時更感到可怕。屋子裏黑漆漆的又好象牆壁都結著厚厚一層冰,象座荒無人煙的古堡,又似陰森森的墓穴,頭發根子一陣一陣地發炸,渾身一層一層地出冷汗。她發現自己入伍本身就是一種罪孽,一種無可挽回的罪孽,象自己這種身世的女子怎麼可能當兵呢?不應該得到的東西輕而易舉得到了,難道本身不就是一種戲謔、一種作弄、一種變相懲罰麼?自己就怎麼那麼天真、幼稚呢?誰說好心必得好報呢?這完全是庸人自慰,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曾幾何時,自己對林彪及其一家充滿佛教徒一樣的崇敬和信賴,正如佛教徒雖然沒有得到釋迦牟尼驅邪逐疫的恩典仍對它供奉香火一樣。至於參軍,那是一個從幼時就縈繞在心靈的綠色的夢,然而今天心目中那巍蛾的金壁輝煌的殿宇坍塌了,那崇拜的曾認為是全身玉肌的神聖偶象變形了,變成了其醜無比的猙獰凶暴的惡鬼。而那綠色的夢,也隨之破滅了。午休時,她朦朧中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墨汁一樣的海水,沉沉的夜空,連天的大潮,鬼嘯般的怒風,左右全是張著血盆大口的巨鯨,還有吐著毒芯子的水蛇,且她卻淹沒在孤立無援的浪濤中。她哭嚎,她呼救,她掙紮,她力圖企及到一隻擺脫厄運的小舟。猝然,她發現不遠處有一塊被礁石撞碎的木板,求生的欲望促使她奮力向那塊木板劃去,當她剛要抓住時,身旁卻響起一個姑娘帶有妒意的冷笑。當她詫異地正要看清那個同命運的姑娘的麵目,那個姑娘卻一把將那塊木板抱在懷裏,頭也不回地飄走了。她可著嗓子要喊住那個姑娘不要拋棄她,不料一隻巨鯨已經把她吞到了肚裏。於是,她醒了,整整一個下午都心跳不止。她再三追溯,總覺得夢中的那個充滿嫉妒心理的冷笑十分耳熟,耳熟得如同是她的孿生妹妹王蕾。莫非真的會是蕾蕾不成?這怎麼會呢?她和王蕾自幼患難與共,休戚相關。最近以來,她雖然依稀發現王蕾對她有所疏遠,話語中也常常流露出一些埋怨和譏笑的情緒,似乎自己妨礙了她什麼似的。可是自己到底會阻礙她應該獲得而不能得到的是什麼呢?她猜不出來,也琢磨不透。為此,她常常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因而愈發感到孤獨、淒惶、愁悵和悔恨。
“嘭——嘭……!”又是一連幾聲敲窗擂門似的響動,王蓓心裏又是一陣悸動,這會是誰呢?她們從走進這座地處北京心髒部位的招待所,而且走出招待所的門口往西又往北,攏共不足五十米就是一個郵局,她想給近在隻咫的父親發封信都不許。更有甚者,在她住的房間的樓梯拐角處象“釘子”一樣設立了一個看守人員,她幾次想下樓走走,都被他蠻橫地加以阻攔住了。“為什麼不許我下樓?”她曾惱怒地質問。“對不起,這是上邊的命令!與我無關。”看守冷冰冰地板著麵孔回答。“他們這是侵犯人權!”她秀眉陡立,怒不可遏。“至於他們是不是侵犯人權,我管不著。我隻知道服從命令。”對方當仁不讓,那毫無表情的麵孔沒有絲毫通融的餘地。“你簡直就是條看家狗!”王蓓想罵出聲,轉念一想罵也沒用,因為責任不在他,他不過於例行公事,罪魁禍首是林立果和李洪世。所以,她隻得無奈地幸悻回到房間,象個囚徒一樣被桎梏起來。因此,來者決不會是半癱的父親和原先工廠的同事。莫非是蕾蕾?不可能。蕾蕾是會先喊叫的,用不著又是敲窗又是擂門,難道是林立果?他、他又來幹什麼?王蓓一想到林立果就渾身發冷,頭皮一炸一炸的,兩條腿也軟得不行。這家夥來純屬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王蓓一直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革命這個字眼兒喊得震天響的今天,在要“鬥私批修”的語錄歌響徹大街小巷的今天,在要建立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的誓言回蕩在五湖四海的今天,在用“老三篇”統帥每一個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在靈魂深處大鬧革命的今天,林立果這些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能夠假借種種名義私自“招兵”,肆無忌憚地踐踏人權,蹂躪無辜,為非作歹,紙醉燈迷,驕奢,淫逸,難道他們不怕犯王法!盡管他老子是副統帥,國家的憲法上沒有說法律對副統帥及其妻子兒女的枉法作為一概不予追究呀?倘若是這樣,豈不是與“刑不上大夫”的封建社會同日而語了?過去不是總說“法律麵前人人平等”麼?那麼,現在的法律又到那裏去了呢?雖說前幾年在“砸爛公檢法”的口號下一些專政機關不起作用了,可是現在不是天天喊要加強無產階級專政嗎?那麼,“無產階級”這個概念怎麼理解呢?“專政”又是專門對誰呢?難道他們的權力比法律還大?難道他們權大於天不成麼?可是,他們的權力又是誰給的呢?不是人民給他們的麼?為什麼人民給了他們權力他們竟然反過去又運用奴役人民?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嗬?!
“嘭——嘭——!”可惡的聲音呀!置人於死地的聲音嗬!王蓓心裏悲憤地詛咒著。他狠狠地一咬牙:哼,怕什麼?大不了一死了事!而且要死個清白,死個幹淨!
王蓓橫下一條心,決定會一會那位副統帥的公子林立果。她象慷慨就義般地挺起胸脯,衝衝幾步走出洗漱間,為了防止聲音發顫,深深吸了一口氣,剛要用力呼出,厲聲質問一聲“誰——?”突然發現了那“嘭——嘭”的聲響是屋裏不知從那裏飛進一隻蝙蝠,它大概意識到自己身陷囹圄,所以拚命想飛出去逃命,不時地撞在門上和玻璃窗上。
原來是一場虛驚。王蓓淒然地苦笑了一下覺得兩腿一軟,急忙倚在牆壁上,額頭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她氣憤地看著那隻蝙蝠,那個小東西大概發現了屋裏有人,“吱——吱——”地嘶叫著,聲音是那樣恐懼、淒厲和哀怨,如泣如訴。但是盡管它已經掙紮了多時,預感到無路可逃,然而它依舊不甘心坐以待斃,頑強地向死亡挑戰,為了生存將用盡最後一點氣力,似乎隻有這樣它才死而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