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3)

這個小室已經是如此,那個閣樓當然更黑暗的了,就即使不是,閣縷中開了窗口,光亮如白晝,一個人既然變成骷髏,又怎能夠認出他的本來麵目。

楊迅現在當然已想通了這一點,因為他還不是一個大笨蛋。

室內已有燈,恰好是兩盞。

崔義將燈燃亮,楊迅、杜笑天已迫不及待,走過去將燈搶在手中。

兩張鋒利的長刀連隨嗆啷出鞘。

杜笑天、楊迅左手掌燈,右手握刀,一個箭步標回來,就搶上級梯!他們比常護花更心急。

常護花並沒有與他們爭奪,這片刻,他麵色已回複平常,他甚至沒有移動腳步,隻是手按在劍上,劍仍在鞘內,劍氣卻仿佛已出鞘,人已經蓄勢待發。

他的目光,當然就落在閣樓那扇門之上。

門已被挑開!楊迅的刀。

他竟然是第一個衝上梯級,右手刀挑開門戶,左手燈就送進去!

昏黃的燈光刹那變成碧綠!

不過一刹那,燈罩上竟伏滿了飛蛾!

青綠晶瑩如碧玉的飛蛾,眼睛卻殷紅如鮮血,吸血蛾!

燈罩變成了蛾罩,燈光透過碧綠的蛾身,也變成碧綠!

無數吸血蛾幾乎同時撲出,“霎霎”的振翅聲就像是魔鬼的笑聲!

那些吸血蛾,也簡直就像是魔鬼的化身!

楊迅的眼中立時就隻見一片碧綠,無數點血紅,耳中也隻聽到魔鬼的笑聲一樣的“霎霎”的振翅聲!

他當門而立,大群吸血蛾正好就向他迎麵撲來!

這刹那的景象恐怖已不是任何文字所能夠形容。

楊迅這刹那心中的恐懼也同樣難以形容。

他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脫口一聲驚呼!

撕心裂肺的驚呼,恐懼已極的驚呼!

這一聲驚呼同樣恐怖,簡直不像是人發出來的聲音。

伏身在燈罩上的那些吸血蛾仿佛全都被這一聲嚇驚,一齊從燈罩上飛了起來,漫空亂撲!

也就在這刹那之間,大群吸血蛾已撲在楊迅的身上、麵上!

楊迅雖然緊閉著眼睛,身上麵上仿佛已感覺刺痛,鼻端亦仿佛已嗅到了血腥!

--它們要吸我的血!

楊迅心膽裂,又一聲怪叫,雙手抱頭,轉身急退!連刀連燈他都已拋掉!

他甚至忘記站在梯上,這一個轉身,立時從梯上滾跌下去!

杜笑天緊跟在楊迅的後麵,他也已被眼前的景象嚇呆,根本不懂得扶著楊迅!

就算扶也扶不住的了。

楊迅簡直就像葫蘆般滾下,正滾在杜笑天身上。

杜笑天不由得也變了一個葫蘆。

常護花的麵前於是就多了兩個滾地葫蘆。

他竟然沒有上前攙扶,也沒有拔劍,呆呆的站立在那裏。

他的手仍然按在劍上,卻似乎已經忘記了那是一柄劍,忘記了本來準備怎樣。

他本來蓄勢待發,劍也已隨時準備出手,但是一刹那,連他都已被眼前的恐怖的景象嚇呆。

崔義,侍候易竹君的兩個侍婢,還有門處的十幾個捕快,更就麵無人色,連聲驚呼。

其中已有人抱頭鼠躥,也有人癱軟地上,似乎就隻有一個人例外,易竹君!

易竹君麵無表情,仍舊泥菩薩一樣。

唯一變易的隻是她的麵色,本來已經蒼白的麵色現在更加蒼白,蒼白如死人。

燈已然打翻熄滅,兩盞都熄滅。

群蛾似乎因此失去了目標,漫室霎霎的亂飛,但隻是片刻,突然雲集在一起,向小室門外飛去!

門外有天光,蛾類雖然喜歡撲火,對於天光卻是非常恐懼,是以才晝伏夜出。

這些吸血蛾卻似乎例外,它們到底要飛向什麼地方?

沒有人理會這個問題,所有人都似乎著了魔,眼睜睜的目送那些吸血蛾飛走,常護花也是一樣。

群蛾終於飛去,“霎霎”的振翅聲消逝,室內外又回複死寂。

所有的聲響竟全都靜止,連呼吸聲竟也都幾乎聽不到。

所有人仿佛都變成了白癡,難堪的死寂。

小室的空氣本來就已經不大新鮮,現在更多了一股異樣的惡臭,難言的惡臭。

那種惡臭,似乎就是從閣樓中散發出來,是蛾臭還是屍臭?

易竹君身旁的一個侍婢也不知是否因為忍受不住這種惡臭,突然嘔吐了起來。

嘔吐出來的隻是苦水。這一種嘔吐似乎換回了所有人的魂魄。

常護花長長的籲了一口氣,上前兩步,拾起了地上的一盞燈。

這盞燈還好,另外的一盞已經摔碎,他連隨取火石,將燈蕊燃亮。

燈光亮起的同時,楊迅、杜笑天亦相繼從地上爬起來。

他們看來並沒有摔壞。

楊迅臉無人色,嘴唇不住的在哆嗦,好一會才出得聲,道:“那……那就是吸血蛾?”

“是……”杜笑天這一聲就像從牙縫中漏出來。

楊迅忽然抬手指著自己的麵龐,顫聲道:“你看我的麵龐有沒有不妥。”

杜笑天目光應聲落在楊迅麵上。

常護花一旁聽說,不由亦上前幾步,手中燈連隨亦照上去。燈光照亮了楊迅的麵龐。

楊迅的麵龐,立時閃起了青幽幽的光芒。

在他的臉上,東一片,西一片,沾滿了青白的蛾粉,隻是蛾粉,沒有血口。

杜笑天道:“不過沾著一些蛾粉。”

楊迅追問道:“有沒有流血?”

杜笑天道:“沒有。”

楊迅這才鬆一口氣,從懷中抽出一方手帕,往麵上抹去。

杜笑天瞟一眼小室的入口,道:“那群吸血蛾看來隻怕有好幾千隻。”

常護花點頭,道:“嗯。”

杜笑天的目光一轉,轉回去閣樓,道:“那麼多吸血蛾群集在閣樓內,到底幹什麼?”

常護花尚未回答,楊迅已放下手帕,一旁怪叫了起來,道:“他們在吃人。”

這句話出口,連他自己都不由打了幾個寒噤。

常護花聽說麵色當場一白,杜笑天亦青著臉問道:“你說什麼?吃人?”

楊迅顫聲接道:“我將燈送入去之時,它們正伏在一具屍體之上,‘吱吱’的在咀嚼!”

常護花打了一個冷顫,道:“是屍體還是骷髏?”

楊迅道:“我看就是屍體了。”

“群蛾已飛走,我們上去看清楚!”

常護花手中燈一轉,照向閣樓,連隨起步,從楊迅身旁走過,再次踏上梯級。

這個人的膽子實在大。

杜笑天的膽子居然也不小,緊跟在常護花後麵,他的刀仍在手中,他用力握著刀柄,手心已滿是冷汗。

楊迅這一次不敢搶前,但有兩個人做開路先鋒,他的膽子也不由大了。

何況在一群手下之前,如果不上去,麵上實在掛不住。

所以他隻有硬著頭皮,拾起掉在地上的佩刀,再次踏上那道梯子。

那道梯子也相當堅實,三個人的重量卻也實在不小,到楊迅走上去,就格吱格吱的響了起來。

這亦是一種恐怖的聲音。

楊迅雖知道那是梯子發出來的聲音,聽著還是不由得心寒。

因為他擔心那道梯子突然折斷,又變成滾地葫蘆。

他實在不想再在一眾手下麵前出醜了。

幸好在這個時候,常護花已經離開梯子,跨入閣樓內。

一盞燈的光亮已勉強足夠。

這一次的燈光並沒有變成碧綠,閣樓內一隻吸血蛾都不見,看來真的完全飛走了。

一踏入閣樓,那種腥臭的氣味更加強烈,中人欲嘔。

常護花居然忍得住沒有嘔出來,一個身子卻已在發抖。

眼前的景象已不是恐怖兩個字所能形容。

他雖然已練成了夜眼,到底沒有在燈光下那麼清楚,第一次的推門窺望,隻是朦朧的看見一個輪廊,知道是什麼事情。

現在他真正的清楚,事情並不是他先前所說的那麼簡單。

昏黃的燈光之下,他清楚的看見了一具屍體,卻也是一個骷髏。

先前他是說看見骷髏,楊迅卻是說看見屍體,兩人事實都沒有說錯,隻是都說得不大貼切。

他根本沒一個貼切的字眼能形容。

那是“屍體”盤膝在閣樓正中的地板之上,脖子以下的地方仍然是肉身,脖子以上的頭顱卻已變成骷髏。

慘白的骷髏,燈光下散發著陰森的寒芒。

眼眶之內已沒有眼珠,卻閃爍著鬼火一樣慘綠的火焰。

常護花瞪著這個骷髏的同時,骷髏頭中的兩個眼穴竟也仿佛在瞪著他。

眼穴中分明沒有眼珠,卻又似仍然有眼珠存在,仍然能夠表示心中的感情。

這刹那之間,常護花隱約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怨毒從那雙空洞的眼穴中透出來。

他打了一個寒噤,骷髏的鼻也隻是一個漆黑的洞穴,嘴巴……

骷髏已沒有嘴巴!牙齒卻還完整,它的口張開,仿佛在詛咒什麼,眼中充滿了怨毒,口中的詛咒應該惡毒。

口中已無舌,漆黑的口腔之內隱約一絲絲的吐著溟濛的白氣。

屍體,骷髏的頷下總算有些肌肉,那些肌肉卻沒有還好。

因為這些肌肉簡直就不像是肌肉,切絲的水母一樣,一條條的虛懸在頷下,仿佛曾經被什麼東西劇烈撕噬。

那些吸血蛾不成真的非獨吸人血,還會吃人肉?

隻是肉,沒有血,那些肌肉非獨外形像水母,實在亦是與水母無異,膩然閃著令人心悸光芒,下端更像是有水要滴下。

屍水,骷髏頭上也一樣濕膩的屍水淋漓,卻閃耀著青白色的磷光。

青白色的蛾粉幾乎沾滿整個骷髏頭。屍體穿著的衣服亦沾滿青白色蛾粉。

那一身衣服居然還完整,在露在衣袖之外的一雙手卻已是剩下慘白的骷髏。

這雙手赫然握著一柄劍!

劍尖深嵌在地板上,劍身已被壓的天虹般彎曲,屍體似乎就因為這柄劍的幫助才沒有倒下。

劍長逾三尺,是軟劍,劍身上嵌著七顆閃亮的星形暗器,“七星絕命劍”!

杜笑天一眼瞥見,不由得失聲驚呼。

楊迅相繼踏入閣樓,目光應聲落在那劍柄之上,脫口問道:“這真的是他那柄七星絕命劍?”

常護花回答。“假不了。”

他一頓接道:“這本是玄機子的家傳寶劍,玄機子一代單傳,到了玄機子這一代更就絕了香燈,是以才將這柄劍傳給他,事實他不隻是玄機子的關門弟子,而且是玄機子的義子。”

楊迅道:“劍是他的劍,屍體也……也是他的屍體了?”

常護花歎息一聲道:“據我所知這柄劍的劍柄之上,兩麵都刻有字,一麵是劍在人在,一麵是劍亡人亡!”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杜笑天亦不禁一聲歎息。常護花接道:“他亦是一直將這支劍當做自己的生命一樣,如果還有命,相信他絕不會放棄這隻劍,現在這柄劍卻握在那個屍體的手中,他本人卻又正好失蹤,不是他又是什麼人?”

杜笑天說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何況……”

楊迅追問道:“何況什麼?”

杜笑天道:“十五的那天黃昏,也即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之時,他身上穿著的正是現在屍體身上穿著的那套衣服!”

常護花的臉色這才真的變了。方才他雖然那麼說話,心裏其實仍存著萬一之念。

楊迅亦一再變色,他同樣不相信天下間竟然有這麼巧的事情。

他卻仍問道:“你沒有記錯?”

杜笑天道:“頭兒如果還有懷疑,大可以叫傅標、姚坤來辨認一下,當時他們兩人都在場。”

楊迅道:“不必了,我知道你的記性向來都很好。”

他忽然一偏頭盯著杜笑天。

杜笑天跟了這麼久,早已很清楚他的習慣,知道他是有事情要自己做,道:“頭兒有什麼吩咐?”

楊迅摸了摸下巴,道:“你過去看看那柄劍的劍柄之上是否刻著那八個字。”

杜笑天變色道:“嗄?”

劍柄在死屍的雙手之中,要看劍柄上的字,也就得先將死屍的雙手扳開,難怪他當場變色。

這雖然是他的好朋友的死屍,在生前他雖然已不隻一次握著這雙手,可是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就望見已經惡心,你叫他如何握得下?

楊迅卻顯然已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杜笑天那麼做,隨即道:“你還沒有聽清我說的話?”

杜笑天歎了一口氣,說道:“我這就去。”

他的目光旋即落在那個骷髏頭之上。這還是他第一次正視那個骷髏頭。

骷髏眼窩中慘綠的火焰仿佛即時暴盛,似乎因為已察覺杜笑天的注視,反眼盯著他。不要觸犯他的屍體,否則,他惡毒的詛咒將降臨杜笑天身上。

眼窩中的怨毒也似乎更重了。

骷髏牙縫的屍氣亦仿佛同時濃厚起來,就像是警告杜笑天。

杜笑天盡管膽大,這下子是由心寒了起來。

他當了十多年的捕快,接觸的屍體已不算少的了,但這種恐怖的屍體,還是第一次遇上。

他仍然舉步走了過去,這在他根本就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越近屍體便越臭,杜笑天經驗何等豐富,隻聞這屍臭,就知道這是最少已死了兩天的屍體。

崔北海的失蹤正是兩天有餘,三天不到的事情。

一樣的衣服,一樣的兵器,這毫無疑問就是崔北海的屍體。對於常護花的說話他更就絕對相信。

好像常護花這種高手,實在沒有理由連一柄劍也分辨不出,何況這柄劍的主人又是常護花的老朋友?

對於這柄劍,常護花應該熟悉得很。劍既然是崔北海的劍,劍柄上當然刻有那八個字。

不過手續上,他仍然要過目,所以他並不反對楊迅這種做法,唯一反對的隻是由自己來動手。

這卻是由不得他反對。他幾步走上去,探懷掏出了一方手帕,將右手裹了起來。

他的鼻子已皺起,目光已下移在死屍的雙手之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入眼的東西,也因此變得朦朦朧朧。那雙手,總算沒有那麼恐怖。

他伸出左手,捏住了那劍的劍鍔,右手亦同時伸出,握住了死屍的左手。

雖然隔著折疊的一方手帕,他仍感覺到握在手中的隻是骨頭。這刹那,屍臭似乎又濃重了幾分。

杜笑天強忍著試試拉開那隻手,他用的氣力已經夠多的了,卻仍未能夠將那隻手從劍柄上拉開。

他再試試去拉另外的一隻手,一樣拉不開。

死屍的雙手赫然緊握在劍柄之上。這柄劍無疑絕不會在人死後才塞入那雙手之中。

死人絕不能將劍握得那麼緊,這個人顯然就是手握著這柄劍死亡。

這柄劍如果真的是七星絕命劍,這個人還不是崔北海?

也隻有崔北海才會將七星絕命劍視如生死,死也不放手。

屍水這片刻已濕透了那方手帕。

森冷的屍水,沾上了皮膚,那種感覺就像是握著好幾條剛從泥土裏挖出來的蚯蚓。

杜笑天由心裏寒了出來,一連也不知打了多少個寒噤。

他勉強壓抑著那份恐怖的感覺,轉去扳那雙手的指骨。那雙手的指骨,竟好像深嵌在劍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