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閣樓,傍在青山綠水間。
她盛裝起舞,身影繽紛在鋪著鵝卵石的小道上。及膝的長裙,金鍾花似的裙子,舞蹈中不停地抖動、搖擺,臂上、踝間,飾物泠然作響。腳步越旋越快,身輕如燕,飄逸靈動。忽見周圍燈火璀璨,紗幔飄飛,酒香撲鼻,賓客四座。她笑顏如花綻放,酒窩清淺搖蕩,妖冶絕世……
漸漸地,退了琴瑟歌舞,賓客散去。午夜,他藍袍輕解,羽扇綸巾。月光灑在他冷峻的麵容上。他擁她入懷,退去了人世間的富貴榮華……
好像做了好長一個夢,夢見了一個冷漠至極的男人,穿著藍色的錦袍,手裏拿著一把白色的折扇,氣宇軒昂,風度有佳,那好像是少小時的回憶,卻記不起他臉的輪廓,他的姓名。
猶記那晚,夢中,海棠樹下,清冷的月光透過枝椏,斑駁地斜射在他身上,輕灑上一圈銀色的蒙朧光暈。男子一襲藍色長袍,淺金色的流蘇在袖口邊旖旎地勾勒出一朵半綻的紫荊花。頎長的身影一直佇立在同樣清冷的夜風裏,纖長的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白玉扇麵,淡然的眸光一直直視著前方,似乎在等待,又仿佛在迷茫,猶如夢裏霧花叢中迷失……
而她蹁躚起舞,散落的發,漆黑如夜,被隨意地披在身後,恣意地揮灑……海棠花落了一地,男子投在地上的剪影花麵交相映,俊美似神祗,再加上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高貴淡雅更令人驚豔到無言……
剛起來,還沒梳妝,腦袋裏裝著盛宴之舞的夢,昏昏沉沉的,坐在床上,就聽見門外傳來一聲清亮的聲音——
“湘妹剛醒就走,也太不給哥幾個安慰了。”
厚重的嚴褐色門簾被拉開,三個神態迥異的男子走了進來。大哥北宿白衣如雪,青絲如瀑。二哥西燁身披金甲,冷厲無比。三哥南七行裝怪異,灑脫不羈。剛說話的是南七兒,臉皮厚又油嘴滑舌的小哥哥。
見到三個平日裏疼她愛她的哥哥,她眼裏又有了亮光,笑嗔道:“就七哥這嘴要改,婉婷好玩,大家都知道的,‘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我隻是去那旅遊旅遊,看看風土人情,並沒有說要離開雲霄,離開義父。就算我離得開義父,義父也離不開我呀,我還要幫義父準備養生的膳食湯譜及飛天歌舞。”
“婉婷真是咱雲霄的活寶,不愧是我的乖女兒。”雷卓旭撫須而笑,走進來,坐在床頭,平日裏犀利而威嚴的眼中此時卻溢滿了慈祥與愛憐。
“天涼了要多加件衣服,更何況是在天氣多變的大漠。”雷卓旭眼角溢滿柔情地對婉婷說,“你們兄妹幾個趁年輕時候在一起,就要珍惜好好聊聊,本王還有些政事未處理,就先走了。”說著,笑聲遊蕩間,須發微揚,衣袖飛甩,他大步走出了雲湘錦閣。在她心中,義父體型彪悍,雖年過半百,仍寶刀未老,精神矍鑠。
錦閣的庭院裏開滿了各色牡丹。牡丹乃花中之王,豔冠群芳。
婉婷笑意嫣然,卻掩飾不了因長時間拒食而造成的臉色蒼白、營養不良。她縷縷長發慵懶而淩亂地披散在臥枕左右,寬大的被衾,富麗輝煌的顏色,襯著她水嫩白皙的肌膚。她動了動身,氣息仍有些微弱:“我想出去走走,大哥扶我。”
北宿溫和道:“湘妹身子剛好,春寒料峭,應多披件棉氅才是。”
他輕輕扶她起身,感覺到他深蘊著動人光芒的目光,她唇邊浮起若有若無的柔情。金橙色的裘衣軟綿綿的絨毛,把她穿風的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心因此比衣服更溫暖。
她靠著北宿寬大結實的臂膀,瞧這一旁冷漠不語、輕倚樹幹的西燁說:“冰麒麟,去,把那頂帽子拿給我。”
“自己拿,別寵著她。”聲音幹脆得讓人渾身起寒意。
南七兒摘了一朵金牡丹欲別她頭上,花兒微顫,她臉色甚羞,歪斜了脖子。
七兒樣子挺淘的說:“湘妹,都是自家兄弟,害什麼羞啊?怕是被義父寵壞了。”他擺弄著他那頭像火鳥一樣的紅發,紅發在陽光下淡的不露痕跡。
婉婷的眼睛甜笑著眯成了一條縫,像假寐的狐狸,透著讓人迷眩的氣息,鵝蛋形的小臉容光煥發。
她覺得家的溫馨也不過如此。但她必須離開大漠,離開這些熟悉的曾帶給她無數回憶與歡笑的麵龐,緣於這次令她足足病了一月的朝廷選秀。可再怎麼樣,她都不會嫁給擁有後宮三千佳麗,以搜刮民脂民膏為樂,專橫貪婪的年過半百的胤帝。
一個月後,江南歌舞樓。
“姑娘,藍家送來了請帖。”牛媽媽笑盈盈地把黃金請帖攤在了她麵前。
“好,候著吧。”
粉黛未施,青絲未攏,她沐浴在香水紅花裏。
依稀可見,一個月前,大漠風沙裏,豔陽高照下,駱駝商隊迤邐行走。她扮作一絡腮胡子,穿過幾個綠洲,風塵仆仆來到盛世江南。
依稀可見,她低垂著眼瞼,有些哀愁地扒在雲香錦閣的桌案上寫信告離別,娟秀的字跡洋洋灑灑,爐裏的火苗跳躍不息,角落裏檀香嫋嫋透過窗,溫暖如故……
沐浴後,她輕衫薄裙,獨倚窗頭。隻見西子湖畔,十裏荷香,萬家燈火,放眼闌珊。
牛媽媽來後,又不斷在耳畔嘮叨,解說種種在藍家晚宴上應注意的事項及作為極品狐狸精應有的種種媚態作風。
她有些困意,什麼都聽不進,隻有一縷縷的思緒如籠罩在樓台水榭間的層層霧靄,若隠若現,糾結成愁……
被賣入歌舞樓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她以絕秉的舞姿與清麗的容顏為歌舞樓獲得了一大筆收入。牛媽媽可謂是她的“伯樂”,看出了她驚世駭俗的舞蹈天賦。
在那一個月前,她曾真真正正地愛過一個人,那種感覺和對哥哥們的感覺完全不同。她曾熾熱地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交給他。他讓她由一個清純的女孩轉變成了一個“香豔可口”的女人。
那個人的名字叫岑鍾,很容易聯想到鍾愛一生、情有獨鍾。
岑家坐落於西子湖畔,也算是當地名門望族。一次,她路遇歹徒,是岑鍾奮勇救了她。他搏鬥的身影是多麼強悍,他五官的輪廓是多麼俊朗,她曾經一度以為,他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天使。那時,她還不知道這世間是沒有天使的。或許也應了那句話,天使與魔鬼隻有一線之隔,他其實就是魔鬼的化身。
那天夜裏,冰冷的被衾,月光反射著冷冷的光。
他說,其實他愛的是他的妹妹岑欣,他們從小青梅竹馬,沒有血緣關係。
他還不動聲色地說,他要把她送給江南最具權勢的藍家大少,他們是商場最好的朋友。她懵了,他們玩的遊戲她一無所知。
冷寂的夜裏,冰涼的雨劈裏啪啦地打在她身上,如利箭般刺穿了她的靈魂,驚顫、恐懼,及不可預知的命運。
她咬著牙說:“寧願做青樓女子,也不玩這場遊戲。”
他說,好,他成全她,沒有絲毫猶豫,更不用說愧疚。
她有那麼一刻是忽閃著朦朧的眼睛出神地看著他,卷曲的睫毛上噙滿了斷線珠淚。
她曾經還想用稚嫩的聲音問:“你真的沒愛過我嗎?一點點也沒有?”可身為義父的女兒,她注定不會如此卑微地把自己的尊嚴踐踏在一個不可原諒的男人身下。沒有哪場愛情比自己的尊嚴重,也沒有什麼事比自己的生命更重。這是她從小明白的道理。
“你會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的。”
他音調柔淡,緊皺的眉頭也開始流露出平日裏那種平和的氣質,讓人心折。
一個月內,她成為江南最受矚目的,才、色、藝俱全的頭牌舞伎。
易蕭一身修身的黑色勁裝,與幾個狐朋狗友在河對岸的露天茶鋪小憩,其中就有鬼點子特多的東方皓。
“易弟,你瞧,那便是新晉的江南花魁——”東方皓伸出一指,指著畫舫中獨坐船頭彈唱的華麗女子道。
易蕭望去,隻見那女子,十七歲,花樣年華模樣,秦淮河邊,她巧施妝容,豔麗無雙,半遮麵紗,坐在船頭華蓋遮蔽的畫舫裏,遊宴夜場。一曲琵琶輕彈,悠揚無雙。那琴聲清越無比,如小河流淌,花開春暖,曲聲漸漸蜿蜒蔓延在整個秦淮河畔。
“她的美幾乎令所有男人傾倒啊。”女扮男裝伶俐可愛的綿綿朗聲說。
放眼望去,隻見她所到之處,所有高官貴胄、紈絝子弟齊齊為她喝彩——
來段舞,來段舞……
婉婷湘……
婉婷湘……
她熱辣的青春如漫天遍地開放在山野的野花,灼然怒放。天真的臉龐,就像那不施脂粉的仙女,遙遙下凡來,為君輕彈淺唱……
“花魁不是今晚該拋繡球的麼?”易蕭漫不經心地拿著茶杯輕輕轉著玩兒。
“你不知道吧,聽說藍澈藍大哥早就想把她囊入府中呢?”東方皓一臉的妒意,瞧瞧那個說話的語氣,令易蕭噴出一口剛入嘴的清茶。
“怎麼回事啊?我怎麼聽說是青樓的媽媽要花魁陪侍藍大哥的呀!”易蕭簡直不敢相信今年底要和葉家愛女葉翩羽結成百年之好的藍澈大哥還眷念青樓女子的鶯鶯燕燕。
“就是了。”東方皓生起怒容,簡直要掀桌子了。“虧你這麼熟悉藍澈,咱們江南的藍家第一少。”
易蕭輕輕淡笑,笑容嚴嚴,“不過,瞧,她的眼波有多美,月眉彎彎的,真羨煞了咱們綿綿。小妹,你說是吧!”
“蕭蕭哥哥,你真壞!”汀雨綿白了易蕭一眼,一身白色男兒裝束,儼然一個小公子哥,引得周圍的男孩子用奇奇怪怪的眼神望著她。
東方皓雙眼一直未逃出婉婷的魅影圈套,直直流著口水,讚道:“真他媽美啊!”
夕陽西下,她獨坐在遊船畫舫裏,手中拿著繡蝶的桃花扇,輕輕地搖著,為自己扇風解暑。
穿過流水無聲的秦淮河,穿過河邊的茶鋪舞樓,遠方郊外,江南那一片片綠油油的麥田,整整齊齊地隨風彎腰飄飄。麥田在風中搖擺,透著濃密的麥香,飄過了黃昏的秦淮河畔,那一片鶯鶯燕燕的風塵之地。
終是要見一麵的,藍家大少。
那大廳內擺設極其奢華,但比起金碧輝煌的雲霄城還遜那麼一點。地板上鋪著猩紅撒花洋毯,角落裏擺著各色汝窯美人觚——觚內插著時鮮花卉,牆上懸著各朝才子的名畫。大堂內共有三十六張紫檀雕螭桌椅,其中最上方是主人的青緞靠背座榻及高幾,幾上茗碗瓶花、瓜果美味俱全,其餘桌椅一次靠邊陳設,中間是供歌姬舞伎張顯歌舞的。
夠資格來藍家參加晚宴的,非富即貴。
牛媽媽拉著她在大堂隔壁掛著簾子的化妝間內瞧著大廳內的動靜。喧嘩、熱鬧、酒肉撲鼻,這是她心中唯一的感覺。牛媽媽指著坐在大廳中央最上方的年輕公子說:“那人就是藍澈,隻要你能打動他,你就是今晚最大的贏家。”
她輕抬眼瞼,吝嗇的目光投向了這個世人眼中最不可一世的紈絝大少。他錦衣玉帶,金冠束發,麵如冠玉,相貌英挺,神態冷酷而自傲。
那個搶走雲霄十幾筆大買賣,那個小時候送她手帕擦眼淚的男孩,那個讓她又恨又想念的男人,就是這個奢靡大少,藍澈嗎?她可記得他,隻是他記得她嗎?
而他的旁邊就坐著那喪盡天良的岑鍾。她不得不佩服岑鍾儒雅而紳士的氣質,但現在這種氣質不得不令她作嘔。
她的舞蹈妖嬈而唯美。裹胸的金衣,百褶的長裙,長長短短蕩漾的瓔珞,將她精致的曲線完美地呈現出來。扭動的肢體,伴隨著奢靡的音樂,****裸地呈現在眾人欲望的目光中……
他把她摟在懷中,在她耳邊說:“今晚陪我。”
她聽到了,但沒有多少在意,眼睛隻注視著貴賓席中白衣如雪的人。
當她剛踏進這大廳時,她忽然間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麼,猛抬頭,向大堂的一角看去——
普通的雕花方桌,上麵擺著幾碟小菜及酒杯。
他的手寬大而白皙,低頭飲酌的樣子風度依舊。
對,還是那件白衣,不染塵埃,披在他身上卻剛強有力,高大魁梧。
她的心差一點就翻天覆地地絞痛,喉嚨裏幾乎哽咽著:“大哥……”
“好。”
在那樣的情況下,她隻能隨聲應付。轉而,她一用力,又旋舞到了席中央。
藍澈的未婚妻,高貴的葉翩羽小姐,注意到了這一幕,臉色煞白,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憤怒,隻是不敢當場發作。
令婉婷好奇的是藍澈的身後站著一個藍衣人,他五官精秀,小臉瑩白,長發高束,一看就知道是女扮男裝。
她心中笑言,果然是江南第一少,定是紅顏知己滿天下。
忽見,藍衣人身上所散發的寧靜樸素的氣質似乎與這晚會格格不入。她當時沒有多想,隻顧跳舞,盡情發泄在無助命運中的悲哀。
藍澈身側還坐著一位身子稍顯瘦削的年輕男子,他穿著黑亮的緊身勁裝,眼神中溢滿她似乎熟悉的芬芳,發絲在額角任意地張揚。似曾相識的容顏,究竟是誰呢?她有點笑話自己有這種感覺。藍澈的朋友而已。
歌舞消退,賓客散去。
他與她獨處一室。皎潔的月光傾瀉,空靈悠遠。
她穿著鏤空的裙子,傾斜著身子坐在他結實的腿上,凝脂雪膚,若隱若現。他仔細打量著她的容貌,覺得她有那麼一絲楚楚可憐,還帶著任性的嬌俏,但更多的是讓人不得不迷醉的嫵媚。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