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寬僵住,片刻後他撲通一聲,麥蕎啊,然後就泣不成聲。
麥蕎把玩著刀,不陰不陽地說,水珠兒,很年輕很好玩,是不?
不——
屋子粉刷一新後,麥蕎將門上的鎖換了。這下,她算是把過去的日子連同路寬一並趕了出去,將要開始的,是她幻想中的新生活。麥蕎精心為兒子選了一張床,那床柔軟、溫暖,一坐上去,便有濤濤不息的愛意湧來。麥蕎也為自己選了一張床,走遍了羊下城,最後才從一家廢舊家具店找到這張床,窄小,破舊,床頭的顏色已讓歲月奪走了,看不清它來自哪個年代,麥蕎心想它一定跟那個雨季有關,重要的是它還會發聲,一坐上去,床便叫喚,咯咯吱吱,聽上去就跟那個陰雨綿綿的秋季扯在了一起。麥蕎愛死這張床了,她躺上去,把自己剝個精光,然後在床上做一種扭動,很痛苦很興奮的那種,木床發出的呻吟刺激了她,讓她變得越發瘋狂。大汗淋漓地在床上掙紮幾個小時,虛脫了一般,麥蕎會衝一個涼水澡,涼水的感覺再次讓她想起那個雨季,想起麥家山。麥蕎從洗手間走出來,身披黑色浴衣,這時候的她是美麗的,充滿了冷豔,充滿了淒絕,乍一看,簡直跟豔鬼沒啥兩樣。可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就是晚上獨享空間的美意。太美了,可以隨心所欲,可以把一切都不放眼裏,再也用不著看誰臉色,再也用不著聽誰支使,隻管想自個的事,隻管變著法子逗她的苦兒。
麥蕎現在有很多苦兒,細一數,十二個,麥蕎還是嫌少,還覺不夠,她下決心再去逛商場,一定要把那兒的苦兒全買回來。麥蕎照這些布娃娃的身高,量身定做了許多新衣,將苦兒們打扮得光彩照人。晚上,她會將苦兒們按年齡大小排放在床上,借著柔和多情的燈光,仔細地打量每一位。這時候她的眼睛是濕潤的,蘊孕著苦澀而又甜蜜的淚。看著孩子們一天天變大,她心裏的某個地方既痛又癢。有時會忍不住撲過去,摟住其中一個,美美咬上一口,這還不行,她必須把他們一個個摟過來,溫柔的手掌撫遍他們每一寸肌膚,然後坐床上,發久長的呆。
現在麥蕎隻有兩件事,一是不停地打扮她的苦兒,變著法子做好吃的給他們,吃飯時那種熱鬧,是這個家十六年來從沒有過的。餐桌四周圍滿了苦兒,仿佛都在伸出小手跟她搶好吃的,麥蕎很像會事地為他們盛飯,告訴他們不要搶。望著苦兒們饞丟丟的樣子,麥蕎幸福的淚水會將餐桌淹沒。晚上,她將苦兒們一一安頓睡下,然後回到木床上,帶著幾分憂傷地等田家明電話。田家明答應過她,閑下來的時候,會打電話給她。可到現在為止,田家明也沒打過來。麥蕎實在等不下去了,恨恨地將木床弄出斷裂的聲音。她在床上跳了幾跳,然後撲過去,撲向苦兒們的臥室。苦兒——她這樣叫了一聲,就死死地抓住手邊的苦兒,然後瘋了一樣摟懷裏,用嘴,用牙,用腿,用身體的每一個部分,發泄心頭積攢了二十年的愛恨。
二十年呀,麥蕎真不知道這二十年是否存在過。
躺在苦兒們的身邊,精疲力盡的麥蕎忽然想起婆婆何香茗,似乎一閃之間,她有點理解了婆婆。天呀,麥蕎喚了一聲,緊緊地摟住了自己的苦兒。
麥蕎似乎瘋了。接連敲了幾次門,路寬心裏忽然湧上不祥的念頭。情急之下,他叫來消防隊員,破門而入後,發現房間裏堆滿了布娃娃,麥蕎抱著電話,昏然而睡。
路寬撲過去,抱起麥蕎,麥蕎,麥蕎,麥蕎呀。
一個人並不是成心要傷害另一個人。路寬隻是認為,婚姻應該以她的個性方式存在下來,路寬拒絕那些甜甜蜜蜜的生活,或者說他害怕甜蜜,害怕被婚姻的濃汁浸泡。這種懼怕可能跟母親何香茗有關,也可能無關。但他不得不承認,所有的女人當中,他還是情願跟母親在一起,麥蕎破壞了這種情願,有了妻子的路寬不得不將自己的生命分割出一部分,留給麥蕎。這種分割直接傷害了他對麥蕎的態度,也破壞了他跟母親原有的和諧。路寬像個迷路的孩子,十六年裏找不到方向。父親曾無不傷心地說,寬兒,這樣下去,你會害死兩個人。結果路寬一句話把父親先給氣死了。路寬無不憤怒地說,幹嘛要生我,你幹嘛要造下我這麼個孽種!
路寬曾經檢討過自己,真的,這一點母親何香茗可以作證。可惜現在母親不能講話了。路寬撫著母親顫抖的肩膀說,媽,我得去看醫生,求你也去,一道去。你猜怎麼著,母親何香茗一把打開他,寬兒,媽白疼你了,你要是眼裏容不下我,我走,回我的老家去!路寬哪敢讓母親走,她老家哪還有什麼人!路寬也曾嚐試著用另一種方式拯救自己,他設法對麥蕎好,盡量想把自己喚回到丈夫的角色上,可是他的舉動還沒出,陰謀便被母親粉碎了。母親的確容不得他對麥蕎好,母親寧可讓他對別的女人好,要不她費盡心思弄來水珠兒做什麼?
但是她真就能容得下水珠兒麼?
路寬淒涼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