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1 / 2)

辦完買礦手續,田家明做出一個自己都吃驚的選擇,他要讓麥肥當麥家山煤礦的新礦長。

麥肥慌慌張張跑來,問麥蕎,咋辦?

麥蕎從哥哥臉上,一眼就望見掩不住的喜悅,不過她沒急於回答。她問麥肥,苦兒呢,苦兒的事你咋打聽了?

麥肥搖頭,他這才想起來,應該花些心思打聽下苦兒的下落,咋就偏把這麼大的事兒給忘腦後了呢?怕妹子不開心,緊著說,妹子,苦兒一定很好,你不用操心,瞧瞧田家明,坐的那車,使喚的那些個人,縣上的老爺們擁前呼後,那架勢,喲嘿嘿,能把人嚇死。這麼大一個財主,能虧得了苦兒?

是虧不了。麥蕎也這麼想,所以看見哥哥搖頭,她並沒生氣,高興還來不及呢。這段日子,隻要一想起苦兒,她的心就跳,有時歡樂地跳,有時憂傷地跳,二者之間,她寧願讓心跳得歡樂些。

她把屋子徹底地收拾了一遍,將婆婆連同小妖精水珠兒的東西全扔進了垃圾道,兩張床也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了收破爛的,她甚至做好計劃,打算將婆婆住的那屋重新粉刷一番,買一張新床,床上鋪上有水紋狀的床單。不知為何,她認定苦兒會喜歡水紋狀的東西,不隻床單,還有窗簾,被套……總之,屋子裏的一應用品都要跟水有關。她要把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重新拉回來,讓綿綿細雨永遠飄在這個家裏。

這個家將迎來新的生活,這個家將是她和兒子的樂園。

一想兒子,麥蕎的心嘩就煙雨茫茫了。

二十年,麥蕎始終弄不明白,自己咋就走進了這樣一種人生。二十年前那個雨水衝斷山路的夜晚,她狠下心丟下剛剛滿月的苦兒,來到羊下城,那時心裏隻有一個誓,這輩子,說啥也要掙出一份臉麵來。是的,臉麵,在老家麥家山,臉麵是比活人更要緊的東西,是人一生最重最值錢的東西。要不,她能忍心割斷那麼一份情?沒有臉麵啊——可真等到了羊下城,有了體麵的工作,有了麥家山人眼熱的一切,才發現,有些東西,硬掙是掙不來的,況且,日月這東西,是能給人的心上打下烙印的,心一旦有了烙印,再怎麼折騰,也還是原來那顆心,不,再也回不到原來那顆心。原來那是早起亮在山裏麥苗上的露水呀,晶瑩,逷透,比夜晚的星星還饞人。一旦碰碎了,便成掉在地上的一個水珠兒,有了泥,有了草,而且很快會墜入泥土,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是的,深淵。麥蕎發現自己不知覺間墜入深淵時,就再也找不回曾經那份透亮,心上的烙印變成繭,她成了帶殼的蟲,這還不算,等嫁給路寬,走進神秘叵測的路家,這殼就萬萬不能破了。人能經得起幾次撕裂?同樣的刀子架你脖子上兩次,你的頭還能伸那麼直?還是公公說得對,蕎兒,人這一生,說穿了就等於一棵樹,種子撒在懸崖上,它就得在懸崖活,撒在溝穀裏,它就得使足了勁往溝穀外冒。話又說回來,哪種活不是個活,你真就以為那些長得茂盛粗大的樹真就活得滋潤麼?當時她是解不開公公這些話的,她也掙紮過,悄悄的,不露痕跡的,比如她嚐試著跟路寬交流,在床上,在他搖晃著試圖將她撞擊成碎片時,她暗暗使出女人的小伎倆,想跟他找回麥家山小學那間潮濕的小平房木床上的那種感覺。可他用牙齒鋒利地咬住她的肩膀,完全把她當成一頭母豬,她的努力便成了射向自己的箭。比如她親手為婆婆端上一碗麥家山有名的酸刺湯,想主動而殷勤地搞好跟婆婆的關係,婆婆卻陰陽怪氣說,酸湯還是留給你吧,酸兒辣女,我喝了糟蹋了,這酸湯便成了她熬給自己的毒藥。也還是公公說得對,蕎兒呀,閑的,這個家,就是專長怪樹的一條穀,比麥家山的野狼穀還深,你就甭指望著逃了。

那就不逃!其實當有一天,夜半起來小解,撞到倉惶不及偷聽她房事的婆婆時,她便懂了,公公的話,是有含意的,那含意,不隻一個逃字能說得清。

她暗自流了一場淚,便把所有的努力和妄想都流走了。

她真就成了一頭豬,一頭不敢有思想不敢有情感的豬。

後來她發現,在這樣的家裏,做豬比做人更容易。

做到後來,她的思維包括行動已完全跟豬沒有了兩樣,如果不是突然地聽到田家明這三個字,興許這輩子,她都要這麼渾然無覺地做下去了。

麥肥惦著礦長的事,又問,去還是不去,你倒說句話呀,妹子!

麥蕎驚了一下,驚的感覺真好,她已好久沒有這麼驚了。包括聽到水珠兒要死的事,她都奇怪自己能不驚。去,咋個不去。麥蕎丟下這句,便又沉浸到她的妄想中去了。

妄想便是一種開始,至少證明你還有所想,有所望。

麥肥剛走,路寬來了,進門就說,麥蕎,幫幫我,幫幫我啊,現在隻有你能幫我……說著便朝她撲來。麥蕎一看見路寬撲的動作,立時驚得跳起來,你別過來,我手裏有刀!路寬果然看見一把刀,明晃晃的,在麥蕎手裏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