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3)

父親至今仍住在羊下城那片曾經象征著權力和至高地位的老幹部家屬區內,一院六間平房,院內鋪滿青藤,碎石鋪成一條狹窄的甬道,上麵積滿母親的腳印。

父親至死也不搬去跟我們同住,他曾惡毒地跟我說,你們已經氣死了我兩個女人,還要將我氣死麼?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小安怯怯地立在邊上,好像兩個女人是她謀害死的。父親罵完我,目光轉向小安,當然,你跟他們不一樣,往後,你可以常來。

就這樣,小安成了我和父親之間的橋梁,凡是父親那邊的事,都由她出麵張羅。

小安是給父親送毛衣時發現父親昏倒的。自從小安嫁到我們家,父親便開始拒絕穿買來的毛衣,到後來,竟發展到著迷的程度,一年三五件的要,不隻穿,他還把它們像展覽品一樣掛在他的衣櫥裏,常常像盯住母親一樣盯住它們發呆。他曾不止一次說,家裏有那麼靈巧的一雙手,為什麼還要買那些機器織的爛貨。爛貨這個詞是嫂子蘇婉惹翻父親後開始出現在父親嘴上的,每每提及大哥,父親總要一連吼上數十個爛貨,都是這爛貨給害的,都是這爛貨的主意,或者幹脆就說,當初咋就瞎了眼,瞅上這麼個爛貨!發展到後來,父親便對一切不順眼的東西統稱為爛貨。

我趕回銀城時,父親還在昏迷著,小安守在床頭,淚眼兮兮地盯住藥瓶。小安告訴我,她敲了好幾遍門,裏麵沒動靜,還以為父親去街上了。直等到夜黑人靜,還不見巷子裏有父親的影子,她才開始急,正巧碰上隔壁的吳姨,吳姨驚詫地說,你們這些孩子,真不知怎麼做兒女的,沒見他三天沒出門了?小安這才發了急,撞開門,撲進裏麵,父親倒在床上,睡得跟死人一樣。

還好,小安用銀城那家醫院醫生的口吻說,父親隻是發燒,大夫說,再要是耽擱幾個小時,父親就沒命了。她的淚又從蒼白的臉頰上流下來。借護士出去的空,我的手撫住她瘦削的肩,小安,我哽咽著,卻不知要說什麼。小安躲開我,一言不發地又坐回父親的床頭。

點滴流得很慢。

父親是母親死後第二年開始發病的。那天,大哥突然來看父親,這是大哥搬到銀城後第一次來到羊下城父親的家,大哥給父親帶來不少禮物,其中最值錢的,是一瓶窖存了好幾年的女兒紅。父親嗜酒,這個嗜好興許隻有大哥知道,因為自從母親嫁給父親,便將他的這一嗜好連同佟家的許多不良習氣一同改變了。父親再也碰不得酒,一碰酒他便長期的碰不到母親,這對於父親來說,比死還難受。父親是個把酒同女人看得同樣重要的男人,現在他卻不得不隻能選擇一種。百般無奈下,父親隻好忍痛放棄自己嗜了多年的酒,父親是不可能放棄年輕貌美而且一上床便讓他年輕許多的母親的。大哥當然無法忍受。我們家裏,大哥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父親會像嗜酒一樣嗜上年輕的母親。他常常背著母親,拉父親出去飲酒,而且變著各種法子,讓父親找回對酒的感覺。可惜父親是一個意誌堅決的男人,既然選擇了放棄,父親是不肯輕易背叛自己的,背叛自己就等於背叛心愛的人,這是父親的邏輯。大哥很失望,他曾不止一次跟老二說,看看吧,成了什麼樣子,這個家,這個家還是我們的家麼?或者,大哥就用他手中的權力,引誘老二跟他站在同一立場,進而逼父親就範。誰知老二始終不肯跟大哥站在同一線上,這讓大哥絕望。大哥搬到銀城很長時間不來看望父親,就是想告訴父親,他是不可能就這麼把過去忘掉的。

那天大哥卻很熱情,他先是接連報告了一些自己的喜事,包括自己很有可能重新獲得提拔,擔任銀城某個部門的重要角色。如果真要這樣,爸,大哥叫了父親一聲爸,我們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種日子了。接著,大哥拿出一件毛衣,一件銀灰色的開襟毛衣,硬要父親試試。父親堅決拒絕,說他死也不穿這些機製的毛衣。大哥款款一笑,爸,這是小婉親手為你織的,你看看,小婉為學會織毛衣,手都戳破了幾次呢。小婉?父親盯住大哥,顯然他忘了這個小婉是什麼人。等弄明白大哥口裏親熱的小婉就是那個令他無比憎恨的爛貨時,父親一把打開毛衣,哼,她會給我織毛衣,我們羊下城的狗都不吃屎了。大哥臉一暗,沒敢再在毛衣上堅持,爸,你心情不好,我陪你喝一杯吧。說著,從包裏拿出那瓶女兒紅。父親眼一亮,但他很快打了一個激靈。那是戒酒時戒下的德語,一看見酒就會條件反射似的打出激淩。大哥捕捉了父親的眼神,有點興奮地拿出酒杯,替父親斟上一杯。父親先是堅決抵擋,但他終究沒抵擋住大哥的殷勤和女兒紅的芳香,一待上口,父親才知道,這輩子對酒的貪戀從沒讓他忘掉,隻是被他牢牢地壓在某個地方。酒真是好東西啊。父親這樣發出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