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的氣味一直縈繞在童年的記憶裏。
那年他六歲,六歲是一個可以鐫刻時光的年齡,於是他記住了那天晚上的風雨。
雨是半夜裏下來的。雨在院裏的瓦盆上敲出了銅鑼的聲音,先是“咣,咣”的一滴兩滴,爾後是墨重的群滴兒,一陣“叭兒叭兒叭兒……”之後,斜著就細下來,細的綿,細的曼潤,那濕意一絲兒一絲兒的往木窗上貼,慢慢就甜。
於是他聞到了桐花的氣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水一水的往喇叭口上潤,潤些紫意來,而莖根處卻白牙牙的,奶白,那一點點的甜意就在奶嫩處沁著。花開的時候,把桐花從蒂兒上揪下來,他就喜歡吮那一點點的白,小口兒,把那一點點牙白含住,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那甜意是從樹上長出來的,很原始。他心裏叫它“娘娘甜”。
在雨夜裏,他聽見桐花在一濕一濕地重。慢慢,喇叭口一垂,那蒂兒就鬆了,爾後一朵一朵炸,炸出一片墨得兒聲,墨——得兒,墨——得兒……一忽兒,旋旋緩緩地飄落下來,於是,那甜意就一縷一縷地在重濕裏漫散。多好,那桐花!在沉沉的雨夜裏,他聽見桐花像墨色的烏鴉一樣呱呱地墜在地上,散落滿地的撲嗒。娘說,烏鴉不好,一身墳氣,那是‘碰頭災’。頭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他媳婦出門就碰上了烏鴉叫。娘又說,見了烏鴉你要呸它!狠呸,連呸三口!這是躲災的方法。可是,他還是想到了烏鴉。很甜的烏鴉。
後來他就睡著了。枕著桐花的氣味睡著了。
二天,當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曬住屁股了。他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的,隻覺得木窗上的陽光一霞一霞的。他坐起身來,揉了揉眼,卻突然發現,父親的臉色很走樣。父親從來沒有這樣過。他的身子仄仄歪歪地趔趄著,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回竄動,一時屋裏,一時又屋外,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兔子,又像是一隻炸了翅昏了頭的老母雞。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嘴裏呢,哼哼嘰嘰嘟嘟囔囔的,很像是陡然間誰給他糊上了一嘴驢糞!
父親反反複複地說著一句話,那句話是他聽了很多遍之後才弄明白的。父親說:
“這得說說……”
“是得說說。”娘說。
說說,什麼叫“說說”,說什麼呢?
光腳,搖搖地晃出屋門,他發現,豬還沒喂呢,豬在圈裏嗷嗷地叫著,院裏的地也沒有掃,一隻掃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中央……
就在這時,他重重地“呀!”了一聲,心裏說,樹怎麼跑了?!
是的,樹跑了。一夜風雨之後,他家的桐樹跑了。
那棵桐樹就栽在離牆很近的院子裏,昨天他還尿過,他對著那棵桐樹狠狠地撒了一泡!當時被娘發現了,娘罵他是個敗家子!娘說,好好的一棵樹,它比你還大呢,長了七年了。澆吧,燒死你就安心了,那可是你的學費!
可那桐樹居然會跑?!
這棵桐樹並沒跑遠,樹跑了一尺,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尺。有了這一尺,樹就長到牆那邊去了,是銅錘家一側的牆裏……驀地,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就在他家院子裏的一個石滾上立著,正乜斜著綠豆眼,踮踮地往這邊看呢。
他看著銅錘,銅錘看著他,誰都沒有說話。倏爾,銅錘笑了。銅錘一臉油。
銅錘是和他同年生的孩子。有一天,娘說,這家也太“那個”了,吃“麵條”的時候,他劉一刀說那話,真噎人哪。他灌了幾口貓尿,就站在當院裏,噴著唾沫星子說,聽說你家娃子起了個名叫鋼蛋?鋼蛋好啊。好,恁叫鋼蛋,俺就叫銅錘!恁要是鏊子鍋,俺就是鐵鍋排!你聽聽?……
院裏的地沒有掃,滿地都是飄落的桐花,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
“說說。”
陡然間,朦朦朧朧的,他似乎明白了“說說”的含意。這時候,他突然想,樹要會說話就好了。讓樹自己說,多好。
可樹不說話。樹不會說話。
此後,“說說”像大山一樣壓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是講究“體麵”的人。父親的“體麵”就在他那件幹淨些的褂子上穿著。出門的時候,他總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莊重,像是要出席什麼儀式。其實他不過是兜了幾個雞蛋。
他先是用三個雞蛋在東來的代銷點裏換了一包煙。拿雞蛋的時候,娘說:“‘白包’吧?‘白包’倆雞蛋。”父親鄭重地說:“‘老刀’,‘老刀’。場麵上,得‘老刀’。”於是父親用手巾兜去了三個雞蛋。結果三個雞蛋隻換來了十九支香煙。在代銷點裏,東來吃驚地說:“‘老姑夫’,你吸‘老刀’?!”父親說:“辦事呢?求人辦事呢。”東來就說:“這不夠啊?得三個半雞蛋,你再給我五分錢吧。”父親說:“就仨雞蛋,你看著辦吧。”東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就這吧,就這。”說著,他揭開封包,竟從那盒煙裏抽了一支……爾後,父親精心地把那包煙揣起來,徑直往大隊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