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會跑的樹(2 / 3)

在大隊部門口,父親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先從兜裏掏出煙來,一支支敬過去。屋裏有六個人,父親一下子就敬了六支,爾後對支書說:“國豆,有個事,我得給你說說。”

國豆一臉麻子,麻得熱烈。國豆說:“開會呢,正開會呢。回頭再說吧。”

父親說:“那我等吧,我等。”

一直等到黃昏的時候,大隊幹部們才亂紛紛地從瓦屋裏走出來。父親上前攔住了國豆。父親巴巴地說:“國豆,說說?”

國豆漫不經心地往地上一蹲,“說說唄。”

這時,父親又敬上了一支煙,那是第七支煙。接下去,父親說了樹的事……父親說:“你去看看,真欺負人哪?!”

國豆說:“不就一棵樹麼?”

父親說:“那不是一棵樹。”

父親又說:“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樹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給弄的樹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證。”

國豆說:“老德能給你作證?”

父親說:“能。他給弄的樹秧,還能忘了?”

那支煙很快就吸完了。吸完煙,國豆把煙蒂往地上一按,說:“那就這吧,老姑夫,回頭說說。”

父親懇求說:“得說說呀!”

國豆一抖上衣,很威嚴地說:“說說。”

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又在村口攔住了老德。老德弓身背著一捆草,一悶一悶,像口甕似的走著。父親攔住他,又給他說了一遍樹的事。父親說:“德哥,七年了,那樹秧還是你給買的,你不會忘吧?”

老德遲疑了一下,聳了聳肩上的草,爾後,他的目光往遠處望去,久久才說:“樹,你說那樹……”

父親提示說:“院裏的那棵桐樹,樹秧是你給捎的,一塊六毛錢,仨五毛的,兩個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鋼鏰兒……”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裏的飲煙絆住了。遠遠的,他像是看見了什麼,又像是被烙鐵燙了眼。老德勾回頭,囈囈怔怔地說:“樹?年後梢兒?”

父親遞上一支煙,老刀牌香煙。父親說:“德哥,春頭上,是春頭上。”

老德把煙夾在耳朵上,又是悶了很久,才啞聲說:“他姑夫,我,記性老不好……”

父親急了,說:“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德悶頭往前走了兩步,說:“叫我想想。”

天黑下來了,父親像烏鴉似的在村口的路邊上立著,他的兩臂像翅膀一樣乍開去,喃喃地對著夜空高聲自語:“說是樹,那能是‘樹’麼?老天,這就不能說說?!……”突然間,他又像是夾了尾巴的狗一樣,掉頭就往村裏奔去。父親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親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騾子!

夜墨下來的時候,穗兒奶奶還在院裏紡花呢。那時候穗兒奶奶家裏有一架老式的木紡車,那是她當媳婦時娘家陪送的嫁妝。那紡車上點著一支線香,飄一線香火頭,一支香就足夠了,穗兒奶奶紡花時就要這麼一點點亮。那亮裏一嗡一嗡的,扯出些蜜蜂聲兒,一時長出來,一時短回去,詩潤潤的,像是胡琴。穗兒奶奶心靜,穗兒奶奶有個好兒子。

這時,父親一頭闖了進來,父親像口黑鍋,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兒奶奶的麵前!父親說:“妗子,紡花呢?”

穗兒奶奶嚇了一跳!片刻,她說:“是他姑夫吧?”

這時,父親往地上一蹲,就開始說“樹”的事。父親把“樹”前前後後說了一遍,爾後說:“妗子,老短哪,這事做的老短。”

紡車一長一短地聽著,紡車聽得很仔細,很有耐性。一直到接棉穗兒的時候,穗兒奶奶才說:“萬選不在家呀,萬選在公社呢。”

父親說:“萬選回來了,你給他說說。”

穗兒奶奶就說:“我說說。”

接下去,父親把“樹”說給了全村的人。在會計二水家,父親說:“不夠一句呀,這不夠一句。”在保管貴田家,父親說:“貴,說起來可都是親戚呀?!”在記工員寶燦家,父親說:“啥是秤,人心總是秤吧?!”在民兵隊長秋實家,父親說:“我又不是頭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親說:“我也不說別的,能這樣麼?!……”在煤礦工人廣生家,父親對廣生媳婦辣嫂說:“那能是樹麼?那不是樹啊!”……人們全都客客氣氣地聽著,做出很理解的樣子。一包老刀牌香煙,就這樣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銅錘家巋然不動,銅錘家一點表示也沒有。

有一天,父親站在院子裏,拄著一隻糞叉,喃喃地說:“拚了吧,我跟他拚了!”可到了最後,父親的頭又垂下來了,垂得很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