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會跑的樹(3 / 3)

在這三天時間裏,他看見父親在他的眼裏一天天倒下。父親的“臉麵”很薄,薄得就像是一張紙。他跟著父親走了一家又一家,人們都答應了,是要“說說”的,結果是誰也沒有站出來說。沒有一個人說。

樹跑了,樹就這樣跑了。為什麼呢?!

在此後的時光裏,在人們的言談話語中,他慢慢地、朦朦朧朧地品出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幾乎籠罩了他的整個童年。

在上梁,姓馮的隻有他們一家。

這就好比一大片穀子地裏長了一株高粱,很孤啊!

“老姑夫”,這就是人們對父親的稱謂。因為父親是上梁的女婿,他是挑著一個擔子入贅的。在村裏,從來沒有人叫過父親的名字。在平原的鄉野,“老姑夫”是對入贅女婿的專用稱呼。這稱呼裏帶有很多調笑、戲謔的成分,那表麵的客氣裏承載著的是徹骨的疏遠和輕漫。從血緣上說,從親情上說,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

那麼,銅錘家又有什麼呢?

銅錘他娘是很厲害,很會罵人,一蹦三尺高!動不動就兩手拍著屁股,野辣辣的,這他知道。但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敢去撒潑罵人,她憑借的又是什麼呢?

那是一刀肉麼?

在童年的很多日子裏,他一直認為父親是敗給了一刀肉。

銅錘他爹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綽號,叫“劉一刀”。劉一刀原是個屠戶,殺豬的。據說他殺豬隻一刀,割肉也隻一刀,不回刃的。後來他成了鎮上供銷社的一個食品門市部的主任。說得刻薄一點,其實就是一個賣肉的。一個賣肉的有什麼呢?這真叫人弄不明白。但是,村裏村外,跟他點頭的人很多。在鎮上的公社裏,也常有人請他喝酒,有時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騎著那輛瓦亮的“飛鴿”自行車回村來,車把上會搖搖地掛著一刀肉。他常常是車也不下,就那麼跨著,順手把那刀肉丟給了國豆……村裏人要辦什麼事,也會把他請去,說,劉主任,還得你下手哇!他就搖搖地去了。他人長得虎熊熊的,腰裏常勒著一根布帶,那根布帶總是露一點布編的繩頭兒,在腰間甩甩的,這就是屠戶的標誌了?爾後跳進圈裏,“噗!”一刀,扭頭就走,蹲在一旁慢慢吸煙,等那肉淨了,他又會從褲腰的布帶上摸出一個紅章,在嘴上哈一下,又是“噗!”的一聲,蓋一紅霞霞的戳。走的時候,主家會讓他帶去一掛豬下水,也並不帶回家去,又是隨手丟給了國豆或是誰……

還有什麼呢?

有一段時間,他——鋼蛋偷偷地在那堵牆上挖了一個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樹!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樹用尿活活燒死!……可最終他還是白尿了,那樹卻一天天地茁壯成長。

就這樣,那棵樹在他眼裏又長了三年,長了一樹的“螞蟻”。每當他默默地從村街裏走過的時候,人們會說,這孩子的眼怎麼這麼毒哪?後來,村人的態度突然都變得很親切,每每見了他,就熱呼呼地說:“鋼蛋,吃了麼?”“鋼蛋,給,啞巴稈,甜著呢。”“鋼蛋,給塊紅薯。”……他先是茫然。爾後,他漸漸就明白了。人們還是有是非的,人們是在委婉地向父親表示歉意。在他品味出來的那一刻,他很想哭。

後來,劉一刀把那棵樹賣了。賣給了鄰村的匠人。

那天,當拿著一杆木尺的鄰村匠人來看樹的時候,父親正好不在家。他在,他就在牆根處立著,代表他的父親,默默地望著那樹,那樹十年了,已成材了。那匠人來到樹下,用木尺敲了敲那樹,往上瞄了一眼,爾後說:

“樹聾了。”

劉一刀說:“不會吧?好好的樹。”

那匠人堅持說:“聾了,這樹聾了。”

劉一刀一皺眉頭:“這咋說?”

匠人說:“樹長聾了,內裏糠。你不信,鋸開一看就知道了。”

劉一刀說:“你說多少錢吧?”

匠人看了看樹,再一次說:“聾了。五十塊錢,不能再多了。”

劉一刀說:“去吧,桐木啥價?你以為我不知道?!”

匠人說:“我不騙你,劉主任,我敢騙你?這樹聾了。”

劉一刀不耐煩地說:“算。算。你說多少就多少!”

這時候,他挺了挺身子,突然說:“這是一棵會跑的樹。”

劉一刀的臉色陡然變了,他瞪著兩眼,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到牆根前的時候,他站住了,死死地盯著他。

他就那麼直起頭來,看著劉一刀,默默地。

片刻,劉一刀突然笑了,說:“這孩子真會說話。”

是的,正是這棵樹給他帶來了精神上的早熟。有一棵幼芽在他的心裏慢慢地長著,一天天地長成了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