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掛在梁上的點心匣子(3 / 3)

後來,他逃一樣地離開了大姨家。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身子一下子變輕了,身輕如燕!他一跳一跳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田野的風洗去了身上的熱汗,雀兒的叫聲使他備感親切!當他回望焦莊的時候,他笑了,笑了滿眼淚。大姨回送的兩個卷子花饃,他吃了一個留了一個,那個香甜是他終生都難以忘懷的!

也還是過了幾天驚恐不安的日子。那會兒,每天放學回來,在進門之前,他總要悄悄地問一問鐵蛋:“大姨來了麼?”鐵蛋搖搖頭,說:“沒有哇。”“真沒來?”“真沒來。”這樣,他才會暗暗地鬆口氣。

本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那留在心上的劃痕雖重了一點,也不過就是一道痕。父親再也不出門了,一個家庭所有的“外交”都交給了他。因為,他雖然隻是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卻已成了家中惟一的識字人。他要麵對的事情還有很多……

可大約過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在秋生家發現了那匣點心!

那天他到秋生家借簸箕,在他家的堂屋裏,猛一抬頭,驀地,就看見了那匣做有記號的點心。那梁上一共掛了五匣,有四匣是捆在一起的,而這匣卻是單獨的。他沒有看錯,那記號還在呢,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字,是他在小橋上用鉛筆頭寫上去的……有那麼一刻,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終於,他忍不住笑了。秋生詫異地說:“你笑啥?”他臉一繃,說:“我沒笑。”秋生說:“你笑了。”他鄭重地說:“沒笑。”出了他家院子,他一連在麥秸窩裏翻了三個跟頭,大笑不止!

後來,那匣“點心”先是轉到了貴田家,接著又轉到了二水家,從二水家轉到了寶燦家,爾後又是方鬥家,三春家,麥成家,老喬家……他一直記著那記號,那記號已經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知怎的,他不知不覺地養成了一種看人家梁頭的習慣,不管進了誰家,他不由地都要看一看人家的梁頭,看看那些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就是“體麵”麼?一家一家的,就這麼提來提去,為著什麼呢?

是呀,那些匣子就是鄉人的體麵。哪怕是“驢糞蛋兒”呢,隻要是貼了封裝了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掛在梁頭上!開初的時候,這念頭讓他嚇了一跳,這念頭裏包含著一種讓人說不清的東西。他害怕了。他是被那堂而皇之的“假”嚇住了。

有一次,在三春家,他突兀地“呀!”了一聲。那會兒,他很想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他想告訴人們,那匣裏裝的是“驢糞蛋兒”!可他咬了咬牙,還是沒有敢說。那“點心”已經轉了那麼多的人家,封貼也被人多次換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打開看過?!他的直覺告訴他,不能說。

年關的時候,終於有一天,那匣“點心”又轉回來了。“點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來的,瘸著一條腿的二舅對父親說:“他姑夫,這匣點心是馬橋他三姑送來的,實話說,時候怕是不短了,掂來掂去的,繩兒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讓孩兒們吃了吧。”父親笑了笑,父親說:“你看,這是幹啥?都不寬餘。”可二舅放下點心就走了。

年三十的晚上,父親就真的打開了那匣點心,父親第一次很大度地說:“吃吧。”可父親的話沒有說完,臉色就下來了,父親的臉黑風風的。娘說:“給他拿回去!讓他看看。”父親坐在那裏,久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說:“算了。別說了,誰也別再說了。”往下,父親再沒有說什麼,他隻是把那匣子裏裝的“驢糞蛋兒”拿出去倒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了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記號的。可他知道,這匣是空的……

早晨,站在大雪紛飛的院子裏,他突然對弟弟鐵蛋說:“有時候,日子是很痛的。”

鐵蛋吃驚地望著他,說:“哥,你腳上紮蒺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