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藏在穀垛裏的紅柿(3 / 3)

再後,他就被吊在了場邊的那棵老榆樹上。這時候,他就成了一架“活秋千”。那些“基幹”們一個個輪番“秋”上來蕩他!這一刻,他們是多麼地勇敢哪!一個個虎狼般地衝上來,揪著他的頭發,踩著他的肚子,捏著他的骨頭,一次次地衝鋒著蕩出去,又歪歪斜斜地“秋”回來……他像個陀螺一樣在空中旋轉著,一次又一次地撞在樹幹上!

可是,他並不覺得太疼,他已經麻木得沒有痛感了。他隻是覺得屈辱,覺得沒臉見人,在這個村子裏,他還有臉見人麼?!

片刻,他的父親被人叫來了。老姑夫像落葉一樣刮進了場院。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國豆的麵前,驚恐地說:“咋啦?老天爺,這是咋啦?!”

這時,支書國豆已變得異常的平靜,他說:“老姑父,再不要說你單門獨戶了,你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老姑夫求道:“國豆哇,娃子小,不懂事,你就饒他一回吧。”

國豆說:“這是騎在我頭上拉屎!這是揪住我的眉毛打轉轉兒!我就是再瞎,也不能不問了。你說咋辦吧?”

老姑夫說:“國豆哇,不看僧麵看佛麵。你那老姐姐走得早,娃們不成器……你,該打打,該罵罵……”

國豆搖搖頭,說:“太囂張!我咽不下這口氣……在這村裏,沒有一個人敢對我這樣。老姑夫,我眼裏不揉沙子。”

老姑夫結結巴巴地說:“那你說……咋辦?”

立時,國豆臉上霧上了一層黑氣!那黑氣團團地罩在他的臉上,填滿了他的每一個麻坑。久久之後,他說:“我也不要別的,裁他的腿——叫他站著出來,爬著回去!”

這時候,場上靜下來了。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說一句話。父親風糠一樣地站在那裏,俄頃,他雙腿一曲,跪下來了,就跪在國豆的麵前。他跪在那裏,說:“國豆,裁我吧,是我教子無方。娃的路長,給娃留條腿,他還要走路呢。”

國豆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那是極為蔑視的一聲。正是有了這一“哼”,才使“基幹”們一個個興奮不已,蠢蠢欲動,有人說,斧子呢?去拿斧子!

夜嵐在穀場上彌漫著,那遊動的夜氣越來越重了。吊在樹上的馮家昌開始發抖,他的心已寒到了極點,那不由自主的抖動連帶著“篩”下了一片落葉!

也就在這時候,大白桃出現了。她悄沒聲地從穀垛後邊走出來,說:“你來。”

這聲音自然是國豆熟悉的。當別人還在發愣時,國豆已扭過頭去,有點不耐煩地說:“幹啥呢?!”

“你來。”大白桃更不耐煩,說完,她扭身回到穀垛後邊去了。

國豆遲疑了一下,終於,他慢慢地、像拖車一樣、一步一步地朝穀垛走去……

沒有人知道穀垛後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劉漢香也一直沒有出來。很久很久之後,當國豆再次晃出來的時候,他的大身量竟然駝下來了,步履也有些踉蹌,他站在灰蒙蒙的穀場上,有些倉促地咳嗽了一聲,說:“放了他。”

後半夜,穀場上就剩下他們父子二人了。這時候,夜織得更密更稠了,稠得對麵看不清人的臉。父親是一直跪著的,父親已跪了那麼久,終於,他站起身來,說了一句話。父親的話像是從天上傳下來的,父親說:“家昌,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可是,他知道,他當然知道,是劉漢香救了他。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