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長在紙上的心(1 / 3)

家裏來信了。

信是饞嘴老五寫的,老五的鉛筆字歪歪斜斜。老五在信上說:“哥,聽說你在部隊成天吃白饃?啥時候,也把我們日弄出去吧……”

這封信他看了三遍,看得他心酸。他是老大,四年了,他沒往家寄過一分錢。開初是一月六塊錢的津貼,後來長到八塊、十塊、十二塊……他一分錢也沒寄過,那錢他都用在“進步”上了。家裏還有老爹,四個弟弟,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往下,如果不能提幹,他就隻有複員了。一想起要複員,他就頭皮發麻!回去,怎麼回去?你還有臉回去麼?!村支書劉國豆的話再一次響在他的耳畔:“穿上‘四個兜’,閨女就是你的了……”

他看著信,信上那兩個字是很紮眼的:“日弄”。這是他們鄉間的土話。是動詞,是極富有想象力的概括,很積極呢。那字麵的意思就是“弄日”啊!是丫站在地麵上,在想象中與太陽做愛。這真是創造性與想象力的大膽結合,是這塊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最有高度的假說,簡直就是對“日”宣戰!然而,在字背裏,它又有著無窮無盡的含意……你去想吧,要多複雜就有多複雜,要多深刻就有多深刻,要多昂揚就有多昂揚,它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可陽奉又可陰違,是形象思維中最富有實踐性與浪漫色彩的大詞!

看著,他笑了,是苦笑。他覺得背上很沉。弟兄五個,他是老大呀!無論如何,他得先把自己“日弄”出去,然後……

星期天的時候,他去找了小個子營長。人熬到了營職,就可以帶家眷了。營長就住在軍區家屬院裏,一室一廳的小單元,那牆雪洞一樣。一進門,他就看見了營長家的“籮”。營長家的女人也的確姓羅,叫羅二妞,胖胖的,也是小個兒。在“籮”給他到水的時候,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心裏說,一臉的黑麵星兒,這“籮”也不細呀。“籮”卻很熱情,“籮”說:“聽娃他爸說,你是上梁的?”他就說:“是啊,嫂子。”“籮”說:“呀呀,俺是大羅莊的,離俺那黑兒可近……”營長白了女人一眼:“胡嚓嚓個啥?去去去!”於是,女人就躲進裏屋去了。見了他,胡營長並不熱情,也不多說什麼,隻說:“來了,坐。”

那時,他已知道營長喜歡喝二兩小酒,就帶了一小瓶“寶豐”,一包花生豆。花生就攤在桌上,酒倒在兩個小盅裏,這時候營長收了報紙,說:“咋的,喝兩盅?”他說:“喝兩盅。”兩人就悶悶地喝。在這裏,隻有營長是真喝,一杯一杯地喝。馮家昌卻是舔,一杯一杯地舔,酒沾到舌頭上,辣那麼一下子,喝到了還隻是原來的那一杯……喝了一會兒,營長抬起頭,突然說:“我知道你不想複員。”馮家昌也不說什麼,隻是笑了笑,笑得很苦。往下就又喝,營長說:“喝。”他也說:“喝。”營長喝一杯,馮家昌舔一下,接著再給營長倒上,又喝了一會兒,營長說:“家裏五根棍?”他說:“那是。”營長說:“沒有一片籮?”馮家昌說:“那是。”胡營長再喝一盅,說:“不容易呀!我知道你不容易……”馮家昌眼紅紅的,說:“我真是沒臉回去了……”胡營長說:“狗日的蟲,不要那麼悲觀。東山日頭一大垛哪!”

後來,出門的時候,他吞吞吐吐地對營長說:“營長,你說哪啥……”

營長笑了,營長說:“急了?”

馮家昌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急,我是……”

營長說:“當兵的第三個絕招?”

營長說:“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還有一樣東西可交。你把它交出來就是了。”

馮家昌詫異地問:“啥?”

營長說:“心。你把心交出來。”

馮家昌愣愣地望著營長,好半天回不過勁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咋、咋個交法呢?”

營長笑而不答。一直到分手的時候,營長拍拍他說:“記住,要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