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劉漢香進門之後,老姑夫就成了一台沒軸的老磨。人就像是喜傻了一樣,他就那麼屋裏屋外地跟著轉,“磨”得也很不成個樣子,處處都想插一手,可插手的時候,又總是礙了誰的事。蛋兒們呢,就像是舊軍隊有了可以擁戴的新領袖,鼻子裏哼哼的,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就那麼轉著轉著,看自己實在是無用,就喜喜地轉到村街上去了。
陽光很好。老姑夫暈暈騰騰地在村街上走著,他很想給人說點什麼,可他的眼被喜淚醃了,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有一隻狗在牆根處臥著,他彎著腰湊上前去,說:“東升,是東升麼?”那狗哼了一聲,他說:“娘那腳,咋成大洋驢了?”往下,他又低了低身子,說:“是廣才?”
這時候,隻聽身後有人說:“老姑夫,你那眼也忒瞎了,那是廣才家的狗!”
老姑夫笑了,說:“你看這眼,你看這眼。”說著,他磨過身來,循聲說:“豆腐家,別走,我賒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說:“老姑夫,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老姑夫說:“正事,這可是正事。我賒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擔著挑子,一邊走一邊說:“老姑夫,你嘴鬆了?你就是再鬆,我也沒豆腐了,磨了一盤豆腐,都給董村了。董村有‘好’。”
老姑夫嘴裏嘟噥說:“這人,也不問問啥事,說走就走。”老人在陽光下蹲了一會兒,陽光暖霞霞的,曬得人身上發懶。可過路的人卻很少,就是有一個半個,也是匆匆忙忙,並不想跟他多說什麼。終於,有個騎車的過來了,他喊道:“哎,哎,老馬。是馬眼鏡吧?哎,別走,你聽我說呀……”可等他站起來的時候,那人騎車過去了,竟是個外路人。
爾後,他佝僂著身子,就這麼一磨一磨的,又來到了代銷點的門前。飯場早散了,代銷點總是有人的。進去的時候,他的腰稍稍直了些,先是用袖子沾了沾眼,這才說:“東來,賒掛鞭!”東來眨了眨眼,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老姑夫,你不發燒吧?”這時候,趴在櫃台前跟東來聊天的兩個老漢“吞兒”聲笑了。老姑夫也不介意,就說:“這孩,啥話。”東來用譏諷的口吻說:“不發燒啊?哼,我還以為你有病呢。不年不節的,你放的那門子炮啊?!”老姑夫說:“正事,這可是正事。你給我拿掛鞭!”東來本該問一問的,為什麼要‘鞭’?可東來就是不問。東來說:“要掛火鞭,是不是?”老姑夫就說:“對了,拿掛火鞭!”東來鄙夷地說:“鞭是有,你帶錢了麼?”老姑夫說:“我先賒你一掛,秋後算賬。”東來說:“那不行,我不賒賬。”老姑夫直了直腰,說:“東來,別人賒得,我為啥賒不得?我會賴你一掛鞭麼?!”東來說:“別人是別人,你是你。別的可以賒,‘鞭’我不賒。”老姑夫又用袖子沾了沾眼,說:“拿吧,趕緊拿吧。別跟你姑夫亂了。”東來卻沒來由地火了:“誰跟你亂了?!要都像你這樣,這代銷點早就賠光了!”老姑夫怔怔地看著他,說:“不賒?”他說:“不賒!”
兀的,東來的身子從櫃台裏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樣,紋紋道道的,說開就開了。他巴巴地笑著說:“喲,漢香來了?漢香是難得到我這小店裏來呀!”
劉漢香站在門口,靜靜地說:“火鞭多少錢一掛?”
東來怔了一下,說:“你,也要火鞭?”接著就說,“有哇。有!”
劉漢香說:“多少錢一掛?”
東來回身從櫃上拿出了兩掛火鞭,說:“有五百頭的,有一千頭的,你要哪一種?叫我說,就一千的吧?”
劉漢香說:“我是問多少錢一掛?”
東來很巴結地說:“說啥錢哪?不說錢。你輕易不來,拿走吧。”
劉漢香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這是幹啥?不說錢我就不要了。”
東來的臉還在“笑”著,卻有些吃“味”,就賠著小心地說:“你看,要說就算了。再說吧?回頭再說。”可他看了看劉漢香,心裏一緊,很委屈地說:“要不,先記賬?記賬就行了。一塊八,進價是一塊八……”
劉漢香沒再說什麼,她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個手縫的花錢包,從裏邊拿出了一張五塊的紙票,放在了櫃台上,爾後說:“再稱斤鹽。”就這麼說著,她隨手拿起了那掛一千頭的火鞭,遞到了老姑夫的手裏,柔聲說:“爹,你先回去吧。”
老姑夫拿著那掛火鞭,淚眼模糊,手抖抖的,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扭身走出去了。
那一聲“爹”把屋裏的人都喊愣了!東來大張著嘴,屋裏的兩個老漢也都大張著嘴,猛然看去,就像是三座啞了的小廟!那眼,陡然間成了死玻璃珠子,一動也不動地白瞪著。有好大一會兒,代銷點裏鴉雀無聲!
劉漢香再一次說:“稱斤鹽。”
東來好半天才醒過神兒來,嘴裏喃喃地說:“鹽,噢鹽。”說著,他就像僵了的木偶一樣,緩慢地轉過身子,拿起秤盤去鹽櫃裏挖鹽。挖鹽的時候,他的神情十分的恍惚,秤盤吃進鹽裏,那一聲“茲拉”悶塌塌的,就仿佛鹽粒醃了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