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嫂啊,嫂!(1 / 3)

過了一個冬春……

又過了一個冬春,轉眼間就是夏天了。

對一個人的尊重,是需要時光培育的。在那個夏天裏,村人們對劉漢香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轉變。人們都說,她“家常”了。在鄉間,那“家常”並不是隨便用的。日子就像是一掛負重的轅車,能駕得起“轅”的人,才會有這樣一種大的常態;也是一種不要包裝、沒有架式的隨和,這就是“家常”。那實在是一種透骨的稱讚,是一種純生活化的信任和褒揚,也是貼著日子的遊刃有餘。是啊,再沒有人把她當做“洋學生”了,再沒有人把她看作“國豆家的‘國豆’”了。在人們眼裏,她是一個勤勞、能幹的媳婦,是一個能治家、持家的女人。她就快要成為“鋼蛋家的”了!真的,在人們心裏,她就算是“鋼蛋家的”,或是“他嫂”。這就是鄉人的承認和尊重。那麼,在人們的目光裏,時常流落出來的就不再是鄙夷和惋惜,而是一絲絲的羨慕和欽佩,是由衷的看重。常常,當人們路過老姑夫家門前的時候,就有人感歎地說:“看看人家的院子!”

是啊,要是粗看,院子還是昔日的院子,隻不過是爽利些罷了。但要是細訪訪,你就會發現,這院裏有一種幻化出來的東西,有一種滋滋潤潤的鮮活,有一種生發在陽光裏的昂然、祥和與葳蕤。到處都詩冉冉的,就像舊有的時光在一天天新。不是麼?院子是掃過的,也灑了些水,沒有坑坑窪窪的地方,看那地麵,是那麼一種很光很潤的新濕,幹淨也是角角落落都顧到的幹淨;柴火就偏垛在一個牆角,一根一根地碼在那裏,垛得很整齊;取時也很有規律,從一個小角兒開,一捆一捆的,一點也不亂;喂雞的瓦盆也不像往日那樣,就撂在院子的中央,而是放在緊貼著豬圈的一小塊地方,一碗清水,一個小瓦盆,也都幹幹淨淨的,是每天要刷的,沒有汙跡;院牆的豁口是用“麻紮泥”補過的,削得很整齊,與舊牆很貼;正麵的房牆上,新釘了一排木橛,門東掛的是鋤橿、套繩、老鐮、桑叉;門西掛的是辣椒、辮蒜、粗籮和切紅薯片的擦刀……一樣一樣,都清清爽爽。院子的中央,是一個新搭的絲瓜棚架,瓜秧兒枝枝蔓蔓地爬開去,遮出了一方蔭涼;棚架下,有一舊磨盤砌成的石桌,也是用清水刷出來的,很潔淨;桌下,還擺著幾個木製的小方凳。靠西的一邊,扯著一根長長的晾衣繩,也常有洗的衣裳掛出來,在陽光下晃著,小風吹來,那日子就顯得密匝匝的,既清爽又厚實。無論誰看了,都知道,這裏藏著一雙女人的手。

在灶屋裏,劉漢香不懂的,該問就問,該學就學。她也時常跑到穗兒奶奶那裏,請教擀烙饃的技藝;去廣勝媳婦家,看她做三合麵(豆麵、高粱麵、紅薯麵)的燙麵角子;去貴田家,學做切麵;木匠家女人會做菜合子,就也去瞅瞅……這樣一來,老姑夫家的飯食,一日日就有了花樣了。春天裏,就讓蛋兒們去樹上摘些槐花,或是榆錢兒,先用水洗了,再用粗麵拌了,上籠蒸一蒸,爾後再澆上鹽水泡出來的香椿末、蒜泥、辣椒麵、大茴粉,蛋兒們都說好吃。夏日裏,就去地裏拔些茼蒿、馬屎菜、薺薺菜什麼的,在渠上就洗了,爾後切碎,拌上粉條末,加些作料,用細麵一層層裹了,一“龍”一“龍”地盤在屜上,再上火一蒸,這就做成了“菜蟒”。蛋兒們饞得很,竟一人吃一“龍”!入了秋,玉米下來了,豆子下來了,有時也會分少許的芝麻,那一點點芝麻是不夠榨油的,或是就在那玉米麵餅子上撒些芝麻,做成了焦酥的;或是用小擀杖擀一擀,做成芝麻鹽,吃麵條的時候,撒上一些,很香啊!那豆子,或是泡些豆芽,拌了夾著吃;或是就做了醬豆,醬豆就大蔥,卷著吃;或是去豆腐家,就換上二斤豆腐,上油煎了,加上白菜瓠瓜,做成大鍋的燴菜,多潑些辣子,一人盛上一大碗,就著焦黃的窩頭,吃得汗淋淋的,美!那時候,村裏整年不分一回油,腸子裏太寡了!過上一段,劉漢香就去鎮上,托人割二斤豬膘肉,在鍋裏熬成豬油,倒在一個瓦盆裏窘著,每每就鏟上一點放在鍋裏,油花子就四起了。蛋兒們太饞的時候,就做一回“水油饃”。那“水油饃”就是把頭天剩下的幹烙饃丟在水盆裏濕一濕,爾後放在火鏊子上,趁熱抹上豬油,撒上鹽末,然後兩張、兩張地扣在一起,再一折一折地疊起來,在鏊子上炕熱了,隨後再用刀切成一截一截的,分給蛋兒們吃。那吃了“水油饃”的老五,就時常對人說:聞聞,一嘴油。淨油兒!一進冬天,菜就不多了,多的是紅薯、蘿卜。那紅薯,烤的、燒的、蒸的煮的,也都吃了;那紅薯麵的湯,也都喝得夠夠的了,屁也多。為做這紅薯麵,劉漢香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她先是把那紅薯麵炒熟了,半糊不焦的,用滾水一澆,就做成了香甜可口的炒麵。按說,這並不稀罕,都會做的。稀罕的是,她擱了“糖精”!那時候,知道“糖精”的人還很少,她這麼一放“糖精”,神了,那就甜得了不得了!那老五是個“噴壺”,愛吹。每當老五把炒麵端出來的時候,就用筷子挑那麼一點,讓村裏的孩子排著隊嚐,說:“嚐嚐,俺嫂做的,比點心還甜呢,都嚐嚐!”嚐了,都覺得甜,真甜哪!於是,孩子們就有了一句順口溜,每日裏在村街喊:甜,甜,甜死驢屄不要錢!……於是,村裏人就紛紛擁上門來,從劉漢香那裏討上芝麻粒兒那麼大的一點點兒“糖精”,去做那“甜死驢屄不要錢”的炒麵!

突然有一天,劉漢香忽發奇想,就用一個廢了的壓井筒子,拿到縣上農機站的姨夫那裏焊了個蓋兒,爾後再鑽上一個個細細的漏眼兒,固定在一個長凳上,試了幾次,咦,就做成了一個專軋紅薯麵窩頭的機器!蒸出來的紅薯麵窩頭,往這機器裏一按,兩人推著杆子一絲一絲地往下軋,乖乖,那筋筋道道、長長條條的“黑驢麵”(是鄉人這樣叫的)就從那漏孔裏齊刷刷地軋出來了!那麵,放在鍋裏一煮一漂,用筷子挑出來,拌上蔥、薑、蒜,鹽,澆些豬油,或是羊湯,辣子寬寬濃濃的,盛那麼一大碗……“日他個姐,”漢子們說:“給碗黑驢麵,拿命都不換!”於是,這家來借了,那家也來借,一村人都排著隊去借那能軋“黑驢麵”的機器。有時候,幾家就爭起來了……劉漢香就讓老姑夫管著這事,一家一家地輪著使。一時,老姑夫就“興”了,把身上穿的那件黑製服一撣再撣,就扛了那帶著軋麵機的長凳,一家一家地去巡回“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