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香是被老喬的那支梅花針紮醒的。
紮第一針時,沒有反應;紮第二針,還是沒有反應;當第三支梅花針紮下去的時候,劉漢香嘴裏咕嚕了一聲,有一口血氣緩緩地吐了出來……老喬就說,醒了,醒了。
在上梁,老喬也算是單門獨戶,腿還不好,走路一撇一撇的。可村裏卻沒人笑話他,因為老喬會紮針,人送綽號“喬三針”,這就贏得了村人的尊重。一般的小病小災,老喬一針就過了,如果連紮三針還沒有反應,老喬就不治了。所以,在村裏,老喬是很“神”的。據說老喬年輕時曾在隊伍上幹過什麼事,曆史上是有些“問題”的,可他會針,村裏人也就不多計較了。老喬也很有自知之明,不管村裏人誰請他,都去,而且分文不取。
在老喬給劉漢香紮針的時候,村裏人全都擁來了,屋裏屋外站的都是人……現在劉漢香的事已成了全村人的事!說起老姑夫家的為人,人們是一口一個“呸!”在人們的唾沫星子裏,老姑夫蹲在牆角處,一直塌蒙著眼,他一句話也不說,他還能說什麼呢?
支書劉國豆則一直在村街對麵的一個大石滾上蹲著,一口一口地吸煙。萬一女兒有個三長兩短,那麼……頭上就是樹,樹上有鍾!
屋裏,見劉漢香有了些反應,老喬抬起眼皮,悄聲對眾人說:“你們出去一下,都出去。有句話我跟漢香單獨說說。”
眾人聽了,也都識趣地退出門去,隻是還不肯走,都在院外的村街裏站著……待人們都一一退出去之後,老喬把門關上,說:“漢香啊,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如何?”
劉漢香不語。她先是呆呆地望著屋頂,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她嘴裏吐出了一個字:“輕。”
老喬說:“看見什麼了?”
劉漢香說:“……輕。”
老喬說:“聽見什麼了?”
劉漢香說:“……輕。”
接下去,老喬突然說:“走就走了,還回來幹什麼?”
劉漢香不語,漸漸地,眼角裏有了淚。
老喬說:“漢香啊,你是氣血兩虧,憂憤交激,淤結在心,撐得太久了……哭吧,還是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劉漢香不哭。眼角雖有淚,可她就是不哭。
老喬說:“漢香啊,走也好,不走也好,人不過就是一口氣。這口氣要是上不來,人也就去了。早年,我也‘走’過一回。‘走’的那一刻,人是很舒服的,那個輕啊,就像是羽毛一樣,在雲彩眼裏飄啊飄啊飄啊,無拘無束的。人要是一放下來,那可是真輕!後來就覺得有一陣黑風刮過來,一下子就墜落了,眼看著往下墜,黑洞洞的墜,萬丈深淵哪……‘嗡’的一下,就像夢裏一樣,醒了。是這樣麼?”
劉漢香說:“是。”
老喬歎一聲,說:“其實,走了也就走了。”
劉漢香默默地說:“走了也就走了。”
老喬就說:“漢香啊,閨女。不瞞你說,早年,我是殺過人的。這話,一村人我都沒說過,今天就給你說了吧。當年,我的確是在西北馬步芳的隊伍上幹過事。那時候,我是個馬醫,是給馬看病的。馬通人性,在軍隊裏,終年行伍,馬跟人一樣,也是憂憂忿忿,七老八傷的。當年,我曾親眼看見一匹高頭大馬,好好的,突然就死了,是站著死的,它害的是‘崩症’,就那麼站著,‘訇’的就倒下了!人也一樣,要是淤積過久,總有一天就倒下了……說起來,我這一手針,還是跟我師傅學的。當年,我師傅曾經有一個名揚西北馬家軍的綽號,叫‘一針寒’。在給馬醫病的這個行當裏,我師傅可以說是頂尖的高手,人稱馬爺。那時候,馬爺一針下去,無論多烈、多強的馬,都會通身大汗,抖動不止……可馬爺有個不好的毛病,說句打嘴的話吧,他是個采花賊。我這師傅,他不管走到哪裏,就采到哪裏。他腰裏常揣著一條汗巾,大凡他搶了人家的姑娘出來,翻身上馬,帶到野外,一針下去,那姑娘就不動了,然後就把那條汗巾鋪在姑娘的身下……他告訴我這叫‘采梅’,說是潤針用的。那時候,對這方麵的事情,我並不懂。既然師傅說是潤針用的,也就認為是潤針用的。後來,慢慢的也就知曉了一些事情,終於有一天,我跟師傅翻臉了——是因為一個女人。那女人原是跟我好的,好了三年,突然有一天,她竟然跟師傅跑了。那時候我師傅已經六十多歲,可以說是心力、眼力都不如我了,可是,他竟然拐跑了我的女人!這叫我萬分仇恨。於是,我在祁連山裏追了他們七天,終於追上了他們。那一刻,當我端槍對準師傅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卻突然護在了師傅的身前!這時候,我就看著那女子,一時百感交集,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了……於是,我就問她:為啥?!那女子就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是我終身難忘的,那女子說,活兒好!這時候槍就響了,是師傅先開的槍,我後開的槍,我一槍穿透了他們兩個!師傅槍法很好,可他畢竟老了,手有些抖,但還是打中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師傅和那女人全都死了,兩人死時還抱得緊緊的。那時我已萬念俱灰,滿身是血,躺在地上,那心裏一個是空,一個是輕……就覺得這人活著實在是沒有多大意思,死就死吧。你想,人在等死的時候心裏是啥滋味?人隻要一鬆下來,比屁還輕。可就在這時,你猜我看見了什麼?——螞蟻,是一隻紅螞蟻。那螞蟻就趴在我的袖子上。也說不清楚到底為什麼,當我看到這隻螞蟻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哭了,我是痛哭失聲哇。那時候,螞蟻看著我,我看著螞蟻,我們就這樣對視著,不知道看了多久……藍天白雲,四周寂無人聲。在沙漠裏,在這麼一片連草都不怎麼長的窪地上,怎麼會有螞蟻呢?況且還隻有這麼一隻螞蟻?我就覺得這是上天賜給我的螞蟻。古人雲,螻蟻尚且,何況人乎?於是,我就帶著這隻螞蟻往外爬。我受的是重傷,那子彈就打在離心髒很近的地方……我把那隻螞蟻放在一個鋪了沙子的小藥盒裏,每爬上一段,我就把它放出來看一看,爾後再爬。每次把那隻螞蟻放出來,它就開始拚命地往前爬,從來沒有停止過。當我爬到第三天的時候,我真是不想爬了,就覺得再也爬不動了,我就把那隻螞蟻放出來,心裏說,螞蟻呀螞蟻,你死了吧,我不想再爬了。爾後,我伸出手來,想捏死那隻螞蟻,你想,一個萬念俱灰的人,捏死一隻螞蟻也不算什麼。可是,手伸出來了,螞蟻卻一點也不懼,它仍然在爬,從容不迫地、一點一點地爬……這時候,我的手抖了,它是我惟一的伴兒呀!我知道早晚也是個死,可有了這隻螞蟻,也就不那麼孤獨了。於是,我突然決定要跟這隻螞蟻賭一賭,如果螞蟻死了,我就不再爬了,如果螞蟻一直活著,我就一直爬。就這樣,一次一次的,一直爬到了第七天,也是我命不該絕,終於碰到了一支駱駝隊……後來,我就跟那隻螞蟻分手了。分手的時候,我給那隻螞蟻敬了個禮,那時我還算是個軍人,行的是軍中大禮。我有幸能活下來,憑的就是這隻螞蟻呀!今生今世,有兩件事是我不清楚的,一是那螞蟻來自何處?二是那女人的話,那女人嘴裏說的,到底是‘活兒好’還是‘好兒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