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對劉漢香,他是有過多次承諾的。
最早的,是一個牙印兒。那個牙印兒,刻骨銘心哪!
就在馮家昌臨走的那天晚上,月亮居然開花了!那時候,秋高氣爽,大地一片清明,“月亮花”一片一片地開在地上,把大自然的情義寫得足足的。是啊,就在月亮開花的那一刻,他跟她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到了河邊的小樹林。
穿針引線的,仍然是饞嘴老五。這天的傍晚,老五得到了一大包螺絲糖!於是,他槖槖槖一趟,槖槖槖又一趟(時間一改再改:開初是馮家昌在縣上還沒有回來,他是穿著軍裝回來的……),終於在月亮開花的時刻,把兩個人約到了小樹林裏。
月亮是很難開花的。隻有天氣清爽的時候,且秋已伐過,大地上沒有了濕氣,冬季還尚未來臨,地這麼一曠,一展,天這麼一高,一朗,月亮才有可能開花。“月亮花”是氣候和季節的傑作——那是一幅幅水墨樣的天籟之意。它就像是銀兒做的墨書,花寫的潤致,淡淡,也水水。它一銀一銀、一染一染地渲在地上,漫出斑駁與燦爛,讓人不忍去踩。
在一片夜的光明裏,劉漢香也成了月兒的剪影。她一身月白,銀銀、素素的,那目光幽幽的,寫滿了悵然。是呀,她的人兒就要走了,這一走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她戀戀地牽著他的一個指頭,牽得緊,那心裏隻想生出牙來,把他小心地含住。
在林子裏,她說:“昌,你走過月亮麼?”
他笑了笑,說:“走月亮?”
她說:“走月亮。”
他說:“怎麼走?”
她說,“就這樣。你跟著我,來呀,就這樣……”他就跟著她走了,踩著銀粉粉的“月亮花”走。“月亮花”是千姿百態的:有一錢兒一錢兒的,一牙兒一牙兒的,一蔓兒一蔓兒的,一虯一虯的;有蜂窩樣的,鳥巢狀的,瓣狀的,蕊狀的;有飽飽的一圓,有瘦瘦的一潤,有曼妙的一舒,有蒼勁的一卷……那真是鬼斧神工,渾然天成!劉漢香就這麼牽著他,還一走一跳的。她跳,他也得跟著跳,就像孩子一樣,傻嗬嗬的。
這就是走月亮?平生第一次,他跟她走了一回月亮。
在林子的中央,在清風朗月下,她忽然貼近他,細聲說:“我想咬你。我想咬你一口。”他說,“咬吧。”她就說,“真的呀?我咬了?”他說,“你咬。”她再一次說,“我咬了,我可咬了。”他卻不再說了,就立在那兒,靜靜地看著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就抬起頭來,尋著話說:“天太亮了,天怎麼這麼亮啊?你看那星星,多飽。哪個是牛郎,哪個是織女?哪兒又是天河?你給我說說,你說說嘛。”這麼說著,她趴在他的肩頭上,又說:“我真不想讓你走,我舍不得讓你走……”他隨口說:“那我就不走。不走啦。”說著,他笑了,不知怎麼,他笑得很緊。她說:“真的麼?”他說:“真的。”她說:“你騙我。軍裝都穿上了,你還說不走?走就走吧,我不攔你。男人都是要幹大事的,我知道不該攔你……”就這麼說著車軲轆話兒,親了又親,抱了又抱,呢呢喃喃的,她說:“我得咬一口,我得咬個能讓你記住我的地方。”爾後,她看看這裏,又摸摸那裏,肩頭上、背上、胸口,一處處都很珍惜的樣子。忽然,她說:“我給你咬個‘表’吧?”他詫異地說:“表?”她說:“表。”說著,她捋開了他的袖口,小聲解釋說:“我就咬在手脖兒上,咬個你能看得見的地方……給你個‘表’。”他立時就明白了,說:“行。咬吧!”可這會兒,劉漢香卻顯得極為囉嗦,她說:“你怕疼麼?你可不能怕疼。”他很大度地笑了,那笑裏含著一點輕視。她就說:“你別笑我,你笑我幹什麼?人家想你嘛。人家要你記著。”於是,她貼在他的手腕上,先是輕輕地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說:“就這地方好,一捋袖子就看見了。”接著,她又說:“要是別人看見了,不會笑話你吧?……不打緊,袖子剛好蓋住。你別讓人看就是了。”往下,她就咬了,先是輕輕地,邊咬邊問:“疼麼,你疼麼?”他說,“螞蟻樣。”再下,那嘴就下得重了,牙在手腕上一緊一緊的,很獰。那疼也開始有了感覺,一齒一齒的……鬆了嘴,她就趕著問:“疼麼?”他說,“不疼。”她又貼上去,說:“你忍住吧,就快了。我得咬得圓一些……”最後那一牙,倒真是疼了,都痛到骨頭裏去了!當劉漢香抬起頭來的時候,滿眼都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