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香一躺倒,馮家的天就塌了。
……那唾沫像海一樣,淹人哪!
於是,馮家那四個蛋兒,慌慌張張的,坐上火車,奔他們的大哥去了。
走的時候,老姑夫吩咐說,見了麵,你們就問他,還要家不要了?他要是耍性子,你們就跪他!……還說,帶上繩,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來!
蛋兒們是第一次出遠門,下了火車,那眼就不夠使了,車站上熙熙攘攘的,有很多顏色,尤其是飯館裏那香味,勾魂哪!於是,你說往東,我說往西,誰也沒來過這麼大的城市,就迷迷瞪瞪地四下闖,走了一個電杆又一個電杆,走了一頭的汗,卻又迷了方向……就說,老天,地方這麼大,上哪兒找去呢?
老五說,信封呢?信封上有地址,問吧。
就這樣,東摸西摸的,問來問去,等找到軍區大門口的時候,已是午後了。四個後生,怯怯地湊在門旁,私語了一陣,剛壯好膽子要進,可哨兵卻不讓進,哨兵小旗一揮,說:“站住!”老五就帶著哭腔說:“找俺哥呢。俺來找俺哥呢。”哨兵很嚴肅地問:“你哥,你哥叫什麼?”老五吸溜了一下鼻子,說:“鋼蛋——”話沒說完,老二在後邊捅他了一下,他就忙改口說,“馮家昌。俺哥叫馮家昌,他……”哨兵聽了,說:“馮家昌?”兄弟四個一起說:“馮家昌。”於是,哨兵就說:“站一邊等著吧。”說完,就扭身進那小亭子裏去了。老五悄聲說:“乖乖,那裏邊有電鈕,他一按,裏頭就知道了!”
四兄弟站在門旁,偷眼再看,那大門很“政府”啊。
於是就等。等啊等,等了大約有一頓飯的工夫,直等得喉嚨裏冒煙的時候,才看見有一個軍人從裏邊走出來了……遠遠望去,那操場真叫大呀,院子真叫深哪,門是一進一進的,路也真叫長啊。那軍人,胳膊一甩一甩地走著,看著不大像是哥。待走得再近些,他們才看清,那是哥,那就是哥咧!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威風過,哥昂首挺胸,一鋼一鋼地走著,這可是“四個兜”的哥呀。哥的肩膀上還有星呢,一顆、兩顆、三顆,嘖嘖,那可是一杠三星啊!當哥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哨兵雙腳一並,忽的就“立正”了,哨兵“啪”一下給哥敬了個禮,哥也隻是晃了一下手……誰也想不到,哥一出麵就把他們給震了,那已經不是哥了,那是官。
哥站在大門口,看著他們弟兄四個,哥的眼很“官”……哥一準是看見了他們束在腰裏的繩,可那繩這會兒卻軟塌塌的,隻剩下寒磣了。見了麵他們才知道,其實,他們一直是怵著大哥的。他們怕他,從小就怕。哥的眼在他們身上“官”了一番,看了這個,又看那個,爾後緩緩地吐出了三個字:“——先吃飯。”
在這裏,哥一句話就把他們俘虜了。哥這一句話壓住了他們心裏的千言萬語!本是十萬火急,本是興師問罪……可真到了見麵的時候,這四個蛋兒,卻一個個蔫雞樣的,隻好跟著走了。
這頓飯吃得很悶。早已過了午了,哥二話不說,把他們領到了軍區外邊的一個飯館裏。那是一個很幹淨的飯館,有桌有椅,那椅還是帶靠兒的,坐的時候,屁股底下一軟……哥點了四個菜,八碗大米飯。那菜油汪汪的,有雞有肉……那個香啊,直衝鼻子!這時候,弟兄四個,餓是早就餓了,可一個個臉上愁慘慘的,誰也不拿筷子,也不說話。隻有那老五,老五也僅隻是打了個噴嚏、吸溜了一下鼻子……哥看了看他們,伸手一指,說:“吃吧。”這當兒,老二看了哥一眼,覺得該說點什麼了。來前,爹是有話的,再說,家裏那麼一個情況,不說行麼?!於是,老二鼓足了勇氣,說:“哥,家裏……”可是,哥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哥目光一凜,說:“先吃!”接著,哥語氣緩了一下,又說:“吃吧,都餓了,吃了再說。”
——就吃。一個個悶著頭吃。桌上,隻見筷子飛動,你一叼,我一叼,那大肉塊子肥肥的,汪著油水,出溜出溜,挺滑;那米攪了肉菜,吃得滿嘴流油……弟兄四個,從來沒吃過大米飯,就覺得很香,香得醃人,那香先先地就把腸胃給收買了!吃著吃著,老五快快地扒光了一碗,四下看了看,說:“哥,有饃麼?”哥瞥了老五一眼,朝著服務員說:“再來四碗米飯。”這時候,老四突然下淚了,老四低低地勾著頭,用淚水拌著米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老四覺得自己很無恥。
……那個時刻終於來到了。
飯後,已是半下午了,哥把他們帶到了軍區的一個招待所裏。進了那個招待所的門,就有一個軍人上前熱情地說:“馮參謀,你怎麼來了?”哥就說:“有房間麼,給開一個。我弟弟來了。”那人說:“馮參謀來了,還能沒有?”立時就朝裏吩咐說,“開一個單間。”於是就開了一個房間……進了屋,哥把門“啪”的一關,接著又快步走到窗前,一一拉上了窗簾。爾後,他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膀子,直直地望著他的四個兄弟:
“——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