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實在是該問一問螞蟻,路程是那樣短,活又是這樣艱辛,你為什麼還要活?螞蟻要臉麼?螞蟻要不要臉?喉嚨裏總是很腥,血一陣一陣地湧上來,壓下去,再湧上來,再壓下去,頭漲得像鬥一樣,那氣力真是用盡了!人到了這分上,無論是死還是活,都是恥辱的,你將洗不掉這份恥辱!就在大門外邊,一村人都看著你呢。有那麼多人看著你,一村唾沫,你怎麼就斷定,不會濺到你的身上?!
久久,久久……劉漢香睜開了眼,木木地說:“喬伯,你去吧。我沒事了。”
老喬說:“閨女呀,有句話,我還要說,人還是要見些世麵才好。”
劉漢香說:“世麵?”
老喬說:“出了門,就知道鍋是鐵打的了。”
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說:“喬伯,你去吧。我想獨自躺一會兒。”
老喬歎一聲,走了。屋子裏頓時靜下來,那是一種很孤寂的靜,那靜裏透著一種空曠,是心靈的空曠。那空就像是蟲子一樣,一點一點地蠶食著人的意識……
過了片刻,隻聽得門輕輕地“吱”了一聲,又有人進來了,那是老姑夫。老姑夫閃身進得門來,二話不說,“撲通”往地上一跪,顫著聲說:“漢香啊,你可不能死呀。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死。你可千萬不能有那種念頭,不管那狗日的如何,你都不能走那條路。閨女呀,恩人哪,聽我一句話,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就這麼說著,他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得“咚咚”響!
磕著磕著,老姑夫猛一抬頭,居然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麼時候,劉漢香竟然坐起來了。臉色刷白的劉漢香靠牆坐著,輕聲說:“爹,你這是幹啥?我說過要死麼?”
老姑夫怔了一下,忙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已經打發他們進城去了,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來。”
劉漢香笑了,劉漢香慘笑了一聲,輕聲說:“回來又如何呢?”
老姑夫遲疑了一下,說:“回來,回來就讓他……圓房。他,他要是敢不從,就扒了他那身軍衣!”
劉漢香喃喃地說:“扒了又如何呢?”
老姑夫張口結舌地說:“那,那,那按你的心思……咋樣才好呢?”
劉漢香沉默了片刻,突然說:“爹,我餓了。你去給我打一碗雞蛋吧。”
老姑夫連聲說:“那好,那好。你等著,等著……”說著,他一邊往門外走,一邊還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劉漢香一眼。
劉漢香說:“去吧。真的,我餓了。”
那碗雞蛋茶端過來之後,劉漢香一口都沒有吃,她實在是吃不下,一聞到那股味她就想吐,她隻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夜半時分,當人們睡熟的時候,院子裏突然有了些動靜。那聲音碎碎拌拌、斷斷續續,就像是在喉嚨裏塞了一些豬毛,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那氣息是一線一線往外擠的。接下去,那咯嘰、咯嘰的聲音又像是老鼠們在打架,聽上去七七雜雜……
這時候,屋裏的劉漢香說話了,劉漢香說:“都進來吧。”
四個蛋兒,一個一個的,垂頭進了屋。爾後,又一個一個,在劉漢香麵前跪下了……其實,他們早就回來了,半上午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縣城了。隻是他們不敢進村,他們怕那海一樣的唾沫!他們在外邊遊蕩了整整一大晌,一直熬到連狗都不再咬的時候,才悄悄地摸回村來。可是,又該怎麼說呢?
劉漢香望著他們,厲聲說:“膝蓋就那麼軟麼?站起來。”
於是,四個蛋兒,一個個都很聽話地站起身來,可他們的頭還是勾著的。
這時,劉漢香輕聲說:“見著你哥了?”
四個蛋兒,見“嫂子”憔悴成了這個樣子,一個個淚流滿麵,誰也不敢說了。
劉漢香再一次問:“老五,見了麼?”
老五流著淚說:“見了。”
劉漢香突然笑起來,她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又有一口鮮血從她嘴裏噴了出來……幾個蛋兒,驚慌失措地圍上前去,一個個叫著:“嫂啊,嫂……”
劉漢香喘了口氣,喃喃地說:“你哥也真沒出息,不就是一個戶口麼?”
這時候,老姑夫急煎煎地說:“我去!我連夜去。他要是再不回來,我就吊死他的大門上!”
四個蛋兒,又一個個惶然地望著父親,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漢香搖搖頭,說:“不用了,不用去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