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回頭路。
來的時候,是挎著一個小包袱來的。走的時候,也挎著一個小包袱走。來的時候,是大天白日,昂昂之氣;走的時候,是啟明星作伴,五更雞相隨……來的時候,僅用了八十步。走的時候,卻用了一百六十步,那路真長啊!
夜氣還未散盡,那黑也層層疊疊。老槐樹墨著一片影影綽綽的小錢兒,睡去的能是那槐蔭樹的靈性麼?碾盤還在,風也清,門洞裏那一團溫溫氳氳,能是條臥狗?寒氣又是哪裏來的,身後那小小碎碎的搖曳,鬼拍拍的,還有那濕重,久久一滴,久久一滴,把日子逼仄著,好短!啟明星還亮著,瓦屋的獸頭斑駁著一片猙獰,簷草萋萋,灰出一縷縷憐人的蓬勃。地光了,莊稼盡了,風送來了場院裏的熟腥,一季之中,等來等去,等到了收獲的一天,那熟和死又有什麼分別。誰家的老牛還在倒沫?那喃喃呢呢的,又是些什麼?豆腐家的灰驢一踏一踏地走著,磨聲緩緩,淋水瀝瀝,它怎的就走不出那磨道呢?哦,它戴著“礙眼”呢。人的路,許也是戴著“礙眼”麼,不然,怎就走的這麼瞎?
按說,人是不能走回頭路的。早知如今,何必當初?那麼,有誰願走這回頭路?你是不能不走。那時候你是一往無前,你舉著那個字,舉著心走過去,你眼前是那樣亮堂,五光十色,你一廂情願地在心裏拉起了一道彩虹,你的腳步是那麼輕盈!你沒有想到,有一天,你會走回頭的路。這就是人生啊!回頭,回頭。走這種回頭路,你又是多麼傷心。記住吧,記住這一天,你走的是回頭路。
黎明前的這一陣黑很重。那黑就像是霧化了似的,一卷一卷、一飄一飄地濃著,那黑也像是在作怪,竟撲臉而來,就像是要把你推倒似的。路在哪裏?那樹,朦朦朧朧的,就像是霧在濃黑裏的墨花,層層卷卷、雜雜亂亂地灰著、黑著、墨著。人即無語,樹也無語。那黑汙汙的一片就是樹的疤痕麼,許就是東來家那棵有疤的老榆樹吧。那深重的黑疤上怎麼就汪著這一亮?那潑黑中的一亮突然間就擊中了什麼,叫人不由的想,這黑中怎麼有白,那又是什麼呢?
很久了,有一種東西是你所恐懼的。說恐懼並不準確,你隻是有些不安,略微的不安。那是什麼呢?是他眼中汪著的那一點東西麼。那時候,你沒有認真想過,那時候你還在癡迷之中,是不可能想的。你甚至欣賞他眼中的那點東西。但是現在,當你走在回頭路上的時候,你就不能不想那當初……是的,第一次約會,你就注意到了,那眼神裏是有一點什麼,那是一種極強的亮光!你幾乎無法形容你麵對那亮光的感受,也很難形容,不是麼?那是什麼,仔細想一想,那會是什麼。也許,你在螞蟻窩裏看出了這點意思,那不是一隻螞蟻,那必是成千上萬隻螞蟻密密麻麻地疊加在一起,才能產生的那點意思;或者是成千上萬隻的黃蜂,把那肚尾上的毒刺一起取下來,密密麻麻地疊加在一起蠕動,效果就出來了。正是這樣,那光蜇人!也不僅僅是蜇人的問題,那光裏還有些什麼?是了,寒。那光很寒,正因為寒才有了力量。那就像是千年古井裏的水,井深不可測,黑汙汙的,而這時候你俯下身去看,就會看到漩渦中心的那一刺亮光,那是黑亮中突然跳出的一白!……留意的話,那是何等的怵目驚心!就是這樣了,你終於明白,你在他眼裏看到了什麼,那是寒氣和毒意。
你過去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這樣的念頭甚至嚇了你一跳!你曾經以為那就是骨氣,那就是血氣方剛,那就是堅強。可你錯了。隻要想一想,你就會發現,在鄉村,有這種眼神的人很多。當他們蹲在牆根處曬暖兒的時候,隻要你留意,你就會發現,那光的亮點,那突然閃現的一白……隻是程度不同罷了。那麼,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寒氣和毒意,是什麼滋養出來的呢?同樣吃的是五穀雜糧,同樣要經四季的寒暑,怎麼就……突然之間,仿佛電石火花般的一閃,你明白了,那是“仇恨”。想一想他的童年,想一想他在鄉村裏度過的那些日子……你就會發現,那樣的眼神是和牙齒相配合的。有時候,那眼神中極亮的一閃與咯咯作響的牙齒配合是那樣的默契!是的,正是“仇恨”一天天地滋養了這寒氣和毒意。在貧賤裏,在屈辱裏,那“仇恨”就成了生長的液體,活的汁水,營養的缽。這“仇恨”既是廣義的,就像是那個無所不包的“日!”或者是“操!”,那是對天、對地,甚至是對整個社會的一種反叛;但它也是狹義的,它陷在具體的日子裏,陷在一天一天的屈辱裏,陷在對某一個人、某一件事的詛咒之中。鄉村有自己的詞彙,在鄉村裏,那一個“受”實在是最好的注解。那裏邊包含著多少忍耐,包含著多少迫不得已,那裏邊又凝結了多少“仇恨”?!這當然不是對與錯的問題,這是一種畸形,是生長中的畸形……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個被“仇恨”包括著的人,他一旦離開了屈辱,還會回來麼?那麼,假如說,有人擋住了他人生的攀登之路,他又會怎樣呢?你明白了。對他,在很早的時候,你是用過一個形容詞的。你說,他狼。那時候,你就是這樣說的,可你竟然把這話當成了玩笑!是的,那時候,你一點也不在意,你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說了。在語氣裏,你甚至還有些讚賞!那就是你對他的第一感覺……可是,晚了,你明白得似乎是太晚了一點。如果你早一天讀懂了他的眼神,那麼,你還會愛上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