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百六十步(2 / 3)

也許會,也許不會。

是的,你說不清楚。那個字也叫人無法說清楚。不錯,恨是當然恨的,想起來的時候,也恨不得殺了他!可是,你恨得又是那麼的不徹底……你是一個將心比心的人。想一想,在童年裏,你受過那樣的屈辱麼?你被人嗬斥過麼?沒有,好像沒有。那時候,你已是支書的女兒了,你外邊還有一些當了幹部的親戚,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總是帶一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到鄉下來。那時候,你看得見的,那些手裏沒有糖果的孩子,好羨慕呀!你看出來了,也不僅僅是羨慕,還有嫉恨。有的就扭過臉去,不看。記得,你曾把手裏的糖果遞給你最要好的一個女孩,可這女孩卻扭頭跑了。那時候,你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一九六二年,你親眼看見一個和你同樣大的孩子在樹上捋樹葉吃,很苦的槐葉,他一把一把的捋下來,塞在嘴裏,那情景,就像是一隻餓昏了的小狼!……記得,即使是在這樣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你還有羊奶喝。是的,你喝過羊奶,腥腥的、膻膻的,你不愛喝,你聞不慣那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在羨慕你麼?他們看見你的時候,眼裏會不會出現那一白?!

你被眼前的一陣黑包裹著,人在黑暗中竟然獲得了一種自由,那是心性的自由。黑,模糊中的黑竟是這樣的親切,它就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單單地把你給隔開了。這是多好的一種躲藏,一種天然的躲藏,那黑就像是一層繭,一層天然的黑繭,沒有人會看到你的臉色,也沒有人會對你猜測什麼,你真想化進這黑夜裏,變成一隻黑色的蝴蝶,再不要見任何一個人……黑也像是有氣味的,是腥腥甜甜的薄荷味,涼蘇蘇麻殺殺的,那氣味讓人安。這黑就像是一隻永遠不會背叛的老狗,由於熟悉反而叫你覺得備感溫馨。

可是,在雞叫聲裏,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麼,可你又能逃到哪裏去呢?你已看見了你的家,看見了那雙扇的門廊,看見了院中的那棵棗樹,這就是生你養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棗樹,曾掛過他送你的蟈蟈籠子,還有十二隻叫得熱辣辣的蟈蟈!那叫聲猶在耳畔,你聽見那叫聲了麼?你聽見的分明是: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回?一個回字叫你愁腸寸斷,痛不欲生。這裏雖說是你的家,可你回得去麼,你還有何臉麵回去?嫂子會怎麼說?就在前些日子,嫂子還對人說,人家漢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當軍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時候,你是那樣的決絕,你連一分的餘地都沒有給自己留,你甚至不惜與家人斷親!結果卻是這樣的,就是這樣。

你的路又在哪裏?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麼,那個小土屋,那個廢棄了的煙炕房。黎明在即,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還能到哪裏去呢?

在離那個煙炕房幾步遠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莊,村莊仍在一片朦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靜裏,有一處炊煙在頑強地上升,那斜風中的炊煙,直直地飄散在霧靄之上。你知道,那是村裏起得最早的一戶人家,那是豆腐人家。豆腐哥是個聾子,一聾三分傻呀,他就跟著那驢,一圈一圈地在磨道裏走,或是推著那風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蕩,把火燒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鍋一鍋的漿水,再壓出一盤一盤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著兩隻水桶,一擔一擔走,那豆腐房裏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遠也挑不滿似的,人家也不就挑過來了?兩個人,就趕著這一盤磨,活了一雙兒女……一盤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兒!想一想,怎不讓人感動。風很涼,你心中抖了一下,竟有了淒涼之感,無比的淒涼。怎麼會有今天,怎麼會走到這一步?難道你的心還不夠誠麼?你問天,問地,問那棵曾給人做過大媒的老槐樹,結果都是一樣的……你真想大哭一場,在沒有人的時候,在人們看不見你的時候,把自己關起來,好好地哭上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