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身來,你看見了廣闊的田野,看見了無邊無際的黃土地,那久遠和悠長蘊含在一望無際的黑色之中,蘊含在那煙化了的夜氣裏,絲絲縷縷的聲音在你耳畔鳴響,那是什麼,那就是生麼?倘或說是活?各樣的蟲兒,無論是多麼的卑小,多麼的微不足道,季節來了,總要發出自己的聲音。那眾多的蟲兒,一絲絲的鳴唱,一縷縷的應和,混在夜的洪流中,也可以叫出一種響亮麼。車轍的印痕在你麵前蜿蜒地伸向遠方,那彎彎曲曲的車轍,那一痕一痕的腳印,說的是一個“走”?天邊已經出現了一線飛紅,脈脈的,那紅也好痛……要走麼?人人都在逃離,隻要有機會,隻要逮住機會,能走的,遲早要走,你為什麼就不能走?土地仍然是貧瘠的,土地承載著人,給人糧食,給人住,給人踐踏,土地無語,土地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年一年的,土地是否也有委屈的時候?這時候,在一腔悲憤裏,你禁不住問自己,人,是不是該有點誌氣?!
門是防人的,屋是藏人的,你總得有一個藏身的地方吧。這昔日的炕屋,門已被風雨蝕得不像個樣子了,吱吱啞啞的,得修一修才是。炕房裏依舊有一股陳舊的煙熏氣,那砌出來的“火龍”雖然拆掉了,土坯仍在地上雜亂地堆著,還有那些早已廢棄不用的煙杆,一捆一捆地在地上扔著,這些,你都要收拾出來,你還要在土牆上糊一些報紙,還要鋪上一張地鋪,從此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這時候,突然門外有了些動靜,窸窸窣窣的,是野狗麼?你當然不怕狗,在經曆過一些事情之後,你還有什麼好怕的?也許,你怕的是人,在這種時候,你不想見任何人!當然,如果是歹人,如果有什麼歹意,你也是有準備的,你給自己準備了一把剪子,一把鋒利的剪刀!假如你不能對付他,你就可以對付自己!人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剩下的,就沒有什麼可怕了。
可是,你還是聽出來了,是蛋兒們。你知道是蛋兒們……八年了,他們的腳步聲你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蛋兒們一個個摸進門來,又重新在你的麵前跪下,一個個說:“嫂,別走。哥不認你,我們認。”
你笑了,雖然有些淒楚,你還是笑了。你說:“蛋兒,起來吧。不用再多說什麼了,我不會回去了……各人頭上一方天,各自的路,各自走吧。衣服都在箱子裏呢,一人一個小木箱,別弄錯了。鑰匙還像以往那樣,放在屋簷下。有一頭豬不大吃食,是那頭黑豬,去給它灌灌腸吧……從今往後,不要再叫我嫂了,我也不是你們的嫂了。”
蛋兒們又哭了,蛋兒們流著淚說:“漢香姐,回去吧。我們就認你個親姐姐。從今往後,你就是姐了,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我們的親姐!真的,我們要說一句假話,要是有半句不真,天打五雷轟!”
你說,行了,不要再說了。你們都回去吧。讓我靜一靜。
可是,他們還是不起來,他們就在那裏跪著……最後,老四淚流滿麵地說:“嫂,我知道,無論我們再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了。你再也不信我們了。”
你說,我信。走吧,我信。
這時候,老五說話了,老五勾著頭,吞吞吐吐地說:“漢香姐,那、那、那……”
他一連說了三個“那”,你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你知道,這老五心裏的精明。你說,回去吧。我不會讓人為難你們。告訴爹,不會再有什麼了……就這麼說著,你知道他們還是怕的。於是,你說:“老五,回去的時候,你把我爹叫來,你就說我要跟他說話。”
老五遲疑了一下,怯怯地說:“支書,他要是……不來呢?”
這時候,你就把懷裏的那把剪子掏出來了,你說:“告訴他,他要是不來,就讓他等著為我收屍吧!”
蛋兒們大約是嚇壞了,一個個呆呆地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