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氣做的骨頭(1 / 3)

劉國豆是挎著一杆槍來的。

槍是好槍。這槍是上級獎給上梁村民兵營的,那是一支半自動步槍,槍上還有一把雪亮的刺刀。平日裏,這支槍就在倉庫裏鎖著,偶爾,支書劉國豆親自帶民兵巡邏時,才會拿出來背一背。現在,當支書劉國豆挎著槍走過村街的時候,他身上背的已經不是槍了,那是——尊嚴!

在黎明時分,支書劉國豆打開了他們家的雙扇大門。他就這樣讓門大開著,爾後,挎著槍大步走出了院子。支書家的門平時是不大開的,常常,開也是半扇。這一次,他大敞著院門,那是很有些用意的!

這晚,國豆也是一夜沒有合眼哪。他當了二十多年的支書,這是最屈辱的一次了。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女兒是他的心尖呀!可女兒的事成了這個樣子,他覺得臉麵已經喪盡了!夜裏,他一直在院中的那棵棗樹下蹲著,那煙頭一次次地燙在棗樹的樹身上,樹痛,他的心也痛。可以說,該思謀的,他都思謀過了……他覺得他不是一個孬種,更不能讓那個混小子就這樣騎著他的脖子拉屎,他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已經是第四天了。按規矩,這已超過了最後的限期……

晨曦裏,槍刺挑著那一抹陽光走過了整個村街。早起的村人們都看到了那支槍,看到了挑在槍上的“憤怒”。這“憤怒”很快就渲染了整個村街,點燃了人們心裏的那股有來由、卻又說不出名堂的心火!掛在老槐樹上的鍾並沒有敲響,可人們還是不約而同地走出來了。人們的牙癢癢的,帶足了唾沫,也帶足了仇恨……這也不僅僅是對支書尊嚴的維護,這是“道”。那是千百年來掛在人們心上的一條“底線”,在一般的情況下,一旦有誰越過了那條線,那就是罪人了!在鄉村,物質上的犯罪,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罪人”,那也隻是偷和摸,是小的過失;而精神上的背叛,卻是十惡不赦,是永遠不能原諒的!況且,劉漢香是村中一枝花,是國豆家的“國豆”,有多少人眼饞是不必說的……八年來,她獻身一般的下嫁(她可是“下嫁”呀!)已得到了全村人的認可(開初是勉強的,後來是真心的),她已經成了女人們心中的楷模。人生不就是一個“熬”麼,“熬”是要結果的。不然,那苦撐苦熬為的又是什麼?眼看著,在苦盡甜來的時候——“苦盡”難道不應該“甜來”麼?她卻被那樣一個豬狗不如的臭小子遺棄了,這是有悖天理的!這等於說,他汙辱了全村人的眼光。一個人,竟然不尊“土地”,那麼,你還活什麼呢?!

那召喚是無形的。沒有人特意的組織,也不用誰去攛掇,支書也僅僅是背著那杆槍在村裏走了兩個來回……可人們的心思是一致的,就是潑上命,也要把那個單門獨姓的臭小子弄回來,一定要把他“日弄”回來!從土裏拱出來的光屁股娃兒,還讓他回到土裏去。狗日的,你當官了不是?你風光了不是?西坡那麼大,地岑那麼長,爬回來背那老日頭吧!這一次,你是犯了眾怒了,你惹惱的是一方百姓,是真真白白的“人民”哪……操,憑什麼呢?!於是,有人跑去找來了小學裏的老師,眾口一詞地說,蓋指印,我們都蓋指印,聯名控告他,告翻他個小舅!還有的說,幹脆,齊夥夥的,就帶上狀紙,背上幹糧,一幹人今兒個就走縣、上省、到部隊裏去“抬”他……一趟就把他狗日的“嗡”回來了!

就這樣,村裏一下子就鬧嚷起來了。這就像是鄉村裏的節日,人們一個個興奮不已,奔走相告,議論著、評說著、叱罵著,滿世界都是飛舞的唾沫星子。更為熱切的是那些女人們,缺什麼就跑回去拿什麼,有催趕著寫狀子的,一趟一趟的找紙找筆找墨;有張羅著蓋手印的,就一家一家串著按指頭。不是嚷嚷著說要到部隊上去麼,有的就趕快回去支鏊子烙油餅去了,就像當年“支前”一樣……還有那些特別牙癢的,也不用紅印泥,就當著眾人把中指咬了,蓋上的是血印,那狀子後邊,一連十幾張紙全都紅霞霞的血印……這就是全村人的態度!

緊接著,隻聽得“咕咚——叭嚓”,街頭上響起了一連串的碎聲!立時,村子裏就刮起了一股股的臭風,那是有人把屎罐子、尿盆子迎麵摔在了老姑夫家的門上,也有的就飛過院牆,扔到院子裏去了……那就像是全村人齊聲喊出的一個字:

屎!!

也就在這樣的時候,劉國豆來到了村西那個廢棄了的煙炕屋,推開了那扇歪歪斜斜、吱吱作響的小門。走在村街裏的,是支書。支書臉上寫滿了威嚴,甚至可以說是帶有殺氣的!可站在門前的,已經不是支書了,這是一個父親。身材高大的父親,在這低矮的門前,也不得不低下頭來,側彎著身子,半推半拱的擠進門來。

乍一進來,裏邊有些黑,劉國豆就側身立在門口處,沉默了大約有一袋煙的工夫,爾後,等他看清女兒的時候,歎一聲,又歎一聲,說:“香,回去吧。”

劉漢香默默地說:“爸,你看,我這個樣子,還有臉回去麼?”

僅僅才幾天的時間,女兒就瘦成了這個樣子,女兒已憔悴得不像人形了,女兒心裏苦啊!女兒臉上幹刮刮的,就剩下那雙眼睛了……做父親的,怎能不心疼哪?劉國豆心裏恨呢!可他卻是個特別能藏“恨”的人,心裏的“恨”越多,他臉上就越平靜。他搖了搖頭,平聲說:“回去吧,香。你媽天天哭,你媽想你呢。”這麼說著,他停了片刻,緊著牙,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沒人笑話你……我諒他們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