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走失的臉(1 / 3)

她來了。

她隻不過要看一看這座城市,看看那個人。

這是一座掛滿了牌子的城市。如今城市裏到處都是牌子,五光十色的牌子,爾後是牆。路是四通八達的,也處處喧鬧,汽車“日、日”地從馬路上開過,自行車像河水一樣流來流去,商店的櫥窗裏一片豔麗,大街上到處都是人臉……可在她的眼裏,卻隻有牆,滿眼都是一堵一堵的牆。人是牆,路也是牆。有時候,走著走著,就撞在“牆”上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那人就像是假的、皮的,漠然也陌生。偶爾,也有和氣些的,點一下頭,給你指一下方向,卻仍然陌生。

是啊,在這座城市裏,她隻認識一個人,可那個人已經不認識她了。

然而,在一個過街天橋上,她卻意外地被人攔住了。那是一個中年人,那人很熱情地湊上前來,有些突兀地對她說:“大妹子,你心裏有事。”她心裏“咯噔”一下,站住了。那人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十分詭秘地說:“你有事。你心裏有事。我給你看個相吧。”劉漢香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他,這人的頭發亂蓬蓬的,身上穿著一件很皺的西裝,那褲腿,有一隻是挽著的……那人重複說:“看個相吧,我能給你破了。”可劉漢香卻一下子就聞到了什麼,那是一種很熟悉的東西,這東西讓人心裏發酸。她說:“我不看相。”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可那人卻一直緊追不舍,纏著她說:“看看吧。你有事。看看五塊錢。”劉漢香再一次站住了,她望著那人,仍是默默地。那人看著她,一時間也怔住了,目光有些遊移,他嘴裏嘟囔了幾句,突然掉頭就走,一下子就淹沒在人海裏。劉漢香清楚,這不是個笨人,他看懂了她的眼神,他當然知道她說了些什麼。這就像是接頭的“暗語”,她的目光告訴他,都是鄉下人,就不要再自己騙自己了。當然,有些話壓在下麵,她沒有“說”。假如說得更明白一點,她會告訴他,如果你能看破人的命相,看透人的生死禍福,如果你真能預知未來,你就不會這樣了……可她沒有說。

下了天橋,沒走多遠,她突然被刺了一下。在熙熙攘攘的馬路邊上,她看見了一隻黑手。那手抖得像雞爪一樣,哆哆嗦嗦地晃著一隻小瓷碗……人在流動著,手在哆嗦著,可碗裏沒有錢,很久了,沒有人往這隻碗裏投一分錢。

劉漢香走上前去,她看到的竟是一個癱子。那癱子就在路邊上倭跪著,身子下邊墊著一小塊木板,看上去黑汙汙的,就像是一節燒焦了的木炭……人怎麼會殘到了這種地步?尤其讓人心痛的是,那一堆破破爛爛所包裹著的,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人,那是一堆灰,一堆爛在地上的黑灰!在喧鬧的大街上,那隻揚起來的小瓷碗仿佛是一個“?”那“?”空空地在街頭上抖動著,實在是讓人心酸。於是,劉漢香掉過頭去,回身來到了一個剛剛走過的街頭小店裏,拿出錢來買了一個燒餅。那燒餅是熱的,她拿著這個燒餅快步來到那個癱子跟前,彎下腰小心翼翼地遞到了那隻小瓷碗裏,那瓷碗重了一下……可那癱子的頭深深地埋在懷裏,她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了一片汙髒的亂發。她歎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繼續往前走。走了沒幾步,當她回身再看那癱子的時候,碗裏的燒餅已經不見了,可那隻碗卻仍然在街邊上抖動著……劉漢香心裏說,他還舍不得吃呢。

後來她就坐到了這個小飯館裏。這是一個臨街的飯館,在馬路的對麵,就是軍區的大門了。她知道,她要見的那個人,就在裏麵。她不是來鬧的,她還不至於那樣。她隻是想見見他,八年了,她要見他一麵。

飯館不算大,但很幹淨。她坐在一個靠窗口的座位上,要了一小碗麵……望著窗外的馬路,她突然覺得頭有些暈,太陽木鈍鈍地照著,她一下子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奇怪呀,真是奇怪,她居然回憶不起來那個人的樣子了。是長臉,還是方臉?真的,她記不起來了。是啊,曾經是那樣好過,有過絲絲縷縷的親近……可陡然間,她卻記不起他的模樣了。她拍了拍頭,腦海裏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的,好像有那麼一個影子,那影子十分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來。她想,雖然多年沒見,她還不至於認不出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