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是很燙眼的。
在一處臨著建築工地的馬路牙子上,坐著一排民工。民工們一人手裏捧著一隻碗。那碗是粗瓷的,像盆一樣。從這裏走過去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一排大碗!
那碗上下浮動著,幾乎替代了民工們的臉,那就像是一排用碗組成的臉。那碗竟然比真的人臉要好看一些:藍邊,粗瓷,碗極大,看上去敦敦厚厚的,有一種原始的、樸拙的器具美。當那一排子碗撂在地上的時候,人臉就現了,這才是“碗”,是由臉組成了“碗”,期望著能夠盛上富貴的“碗”!那臉上的表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那些眼睛都是含著一點狼性的,都閃著那麼一點白。那就像是一片空洞,寫著迷茫,寫著惑然,也寫著閃爍不定的企冀……當劉漢香從這裏走過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到了這些舉著的“碗”。這“碗”讓她覺得親切;同時,也燙眼!她知道,如今,真正的城裏人都不用大碗了,城裏人用的是小碗,細瓷的。這大碗反倒成了鄉下人的標誌了。
走過時,她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片沉默的“碗”。大街上人來人往,汽車蕩起一片塵埃,可那些“碗”仍然在馬路牙子上悵然地坐著……突然之間,那些“碗”就跑起來了,就在大街上,呼啦啦地衝過來圍住了一個穿西裝的人!“碗”們齊聲嚷嚷說:“老板,老板,你行行好,行行好吧!幹了大長一年了,你怎麼就不給錢呢?!”那“老板”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碗”們嚷嚷的聲音就更大了,他們一個個說:“要是再不給錢,俺就跪你了!”……工地前,人是越聚越多,那聲音像蜂房似地嗡嗡著,手舞動著,就像是高舉著的一個個“討”字!
華燈初上,城市成了一條條燈的河流。五光十色的廣告牌子像一隻隻彩鳥,閃爍著迷人的華麗。顏色和燈光把城市的夜塗抹得光怪陸離,行人就像木偶一樣,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燈影裏,一片光怪陸離的漠然。進入冬季了,全是“羊皮”,大街上到處都是“羊皮”,男羊皮和女羊皮。人怎麼就成了一軟一軟的羊皮?……街麵上,一個個酒店的門口都站著穿製服或是旗袍的年輕人。她看出來了,那服飾是城市的,心是鄉村的,心在哆嗦。還要對“羊皮”說您好,還要笑。說起來,這有多不容易!
劉漢香已經走了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將走到哪裏去,天晚了,心已經十分的疲累,可她仍是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她對自己說,別想,什麼也不要想。可是,她還是想他。不知為什麼,就是想。是啊,不管怎麼說,他還算是個男人,他沒有倒下去,就還是男人。這不怪他,城市太大了,這城市淹人,是城市把他給淹了。等了那麼久,也期盼了那麼久,終還是見了一麵。隻要他好,隻要他能像人一樣地活著,是你的不是你的,有什麼要緊?可心是這麼想,話是這麼說,頭還是像劈了一樣地疼。
後來,當她轉到了一個公園的後邊,當她看到那一幕的時候,她是真的痛了。渾身像是著了火的痛!是啊,那一幕,她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哭,怎麼會是這樣呢?為什麼要這樣呢?!
在公園的後邊,在一個靠牆的角落裏,有一老一小兩個乞丐在分吃一隻燒雞。那老的倭跪在那裏,看上去是一個癱子;那小的就在地上蹲著,也才五六歲的樣子,兩人一人抱著一隻雞腿在啃!那老的吃得更為滋潤些,他旁邊竟然還放著一瓶啤酒,啃一口他就拿起啤酒瓶喝上一口……過了片刻,那老的啃完了,隨手撿起堆在地上的爛報紙擦了一下手,爾後,他直起上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就此看來,這人還不太老。再往下的時候,那奇跡就出現了,這人先是拽下了那黑汙汙髒兮兮的頭發,那不是頭發,那竟然是一個頭套?!接下去,他撓了撓他的禿頭,就佝僂著身子,一點一點地去解那捆在腿上的繩子,那是一截一截的皮繩;緊接著,他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包在腿上的皮護腿,那是兩層軟牛皮做的!隨即,他的身子往後一仰,取出了墊在身子下邊的、裝了滑輪的舊木板……老天爺呀,突然之間,他站起來了,他不是癱子,居然一下子就站起來了!
再往下,劉漢香就更加驚訝了。她看到了那隻小瓷碗,就是白天裏她曾經給他放過一個燒餅的小瓷碗!那個小瓷碗就在地上撂著,它是有記號的,那個小白瓷碗裏掉了一塊瓷,偏中間的地方漏著一塊黑……是的,她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那個小瓷碗。那麼,這人就是白天裏在街口上跪著要飯的癱子,就是那個癱子!如今,這癱子一下子站起來了。他站在那裏,又伸了一個懶腰,對蹲在一旁的小男孩說:“香不香?”那流著鼻涕的小髒孩兒說:“香。”這人說:“要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得會跪,懂麼?”那孩子很聽話地點了點頭說:“跪?”這人說:“跪。你給我跪跪試試?”那孩子抬起頭,傻傻地望著他。他說:“跪呀,你跪。”於是,那孩子調皮地撇了一下嘴,就勢跪下了……這人搖搖頭說:“不行,不行,這樣不行。跪下去,你得給人磕頭。要不停地磕,一直磕到人家把錢掏出來為止。”那孩子跪在那裏,愣了一會兒,就彎下身子,像雞叼米似地磕起頭來……那人說:“還不行,你要磕得響一點,再響,要咚咚響!要讓人家可憐你才行。隻有人家可憐你了,才會把錢掏出來……”重來,重來。你站起來!我告訴你,這樣,要這樣……跑上去,抱住他的腿,跪下就磕。一邊磕一邊要說:“大叔大嬸,可憐可憐我吧。大爺大娘,可憐可憐我吧……”那孩子遵照他的吩咐,不停地磕著頭,頭在地上磕得咚咚響,一邊磕一邊學著說……那人說:“記住,隻要你一跪下,就不要站起來,不給錢你千萬別站起來。人都是個麵子,當著那麼多人,你一直磕,他就不好意思不給錢了。多多少少都要給一點的。你要知道,越是不想掏錢的人,越愛麵子,你死纏住他,他一急,說不定就掏張大票子!等他把錢掏出來,不管多少,他就不好意思再往兜裏裝了……”接著,那人又說:“想掙錢,要有本領。這就是本領!好了,明天你到火車站去。”那孩子的眼黃了一下,說:“火車站?”他說:“火車站。火車站人多。”那孩子有點怯,就說:“火車站有警察。”他說:“你不會長點眼色?你長點眼色就是了。看見警察來了,你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