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進汽車連,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說實話,當炮兵時,他最羨慕的就是汽車兵,看他們一個個牛的!那時候,他惟一的想法就是能學個技術。要是學會了開車,那該多好啊!有了這麼個技術,假若有一天複員回去,說不定就能在縣上找個“飯碗”端端。現在,這個理想終於實現了。
可是,剛去的時候,也是很“孫子”的。好在有“洗褲衩的”日子做墊底,也就不算什麼了。進入汽車連的第一天,點名之後,他就分在了一個姓黃的手下。那姓黃的手裏端著一個尿黃色的大茶缸子,隻是隨隨便便地乜了他一眼,就說:“操,你叫馮家興?”他說:“是。”往下,老黃說:“會講酸笑話麼?講一個給我聽聽。”馮家興怔了一下,說:“不,不會。”老黃又斜了他一眼,說:“雞巴,不會講笑話跟我幹什麼?滾蛋吧,我不要你!”說著,竟然扭頭走了。這一下,就把馮家興晾在那裏了。好在汽車排的排長在他旁邊站著,排長看他臉都紅了,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事,他跟你開玩笑呢。去吧,跟他去吧。”馮家興心裏一酸,就自己安慰自己說,你是來學技術的,隻要把技術學到手,該忍還得忍哪。就這麼想著,他就乖乖地跟在了那“熊人”的屁股後邊……走了一段路之後,那人終於還是說話了,那人連頭都沒扭,隻是把手裏的大茶缸子往邊上一舉,說:“雞巴哩,端著!”他鬆了口氣,趕忙跑上前去,給人端著那個大茶缸子。他心裏說,汽車兵可真牛氣呀!
在汽車連,很快他就知道了,汽車兵是很牛氣,但“牛”的是技術。在這裏,隻要你技術好,自然會得到人們的格外尊重。馮家興沒有想到,分給他的師傅,竟是一個連長都不大敢惹的主兒。在連裏,這人有一個十分奇特的綽號,叫做“黃人”。這“黃人”是個在朝鮮戰場上立過功的老司機,也是個老資格的誌願兵。此人脾氣暴躁,但車開得極好。在連裏,據說隻有他一個人達到了“人車合一”的地步。那時候,馮家興還不知道什麼叫“人車合一”,他隻是覺得“黃人”這個綽號實在是太難聽了。這人姓黃,一張焦黃臉,滿口黃牙,嘴上還老叼著一根煙,走路晃晃蕩蕩的,說起話來就更“黃”了,一張嘴就是褲襠以下的事情……可他又偏偏分在了“黃人”的手下。攤上這麼一個師傅,開初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沮喪的,心裏說,怎麼會是這樣一個熊人呢?!但時間一長,他就發現,這個老“黃”其實並不那麼黃,他隻是嘴上黃,心卻不壞。說心裏話,最讓馮家興感動的是,這麼一個“黃人”,是把車當作女人來愛的!
馮家興到汽車連的時候,連裏的車已換過一遍了,大多是新型“東風”,可老黃卻依舊開著那輛已顯然落後了的“解放”。對這輛“解放”,老黃從來不叫它“解放”,老黃叫它“於美鳳”。後來,馮家興聽人說,凡是老黃開過的車,他統統都叫它“於美鳳”。所以,他常常對人說:“我有過八個老婆!”每次出車回來,假如車有了點毛病,他也不說毛病,要是油路的問題,他就說“於美鳳心口疼”;要是電路的問題,他就說“奶有點脹”;要是傳動上出了問題,他就說“於美鳳(被)‘日’忽塌了”……有一次,車正在公路上跑著,他突然伸手一指:“看見了麼?”馮家興說:“啥?”老黃說:“前頭走著的那兩個女人,你看哪個長得好?”馮家興說:“我看不出來。”老黃說:“操,連這點都看不出來,你還活個啥勁呢?我告訴你吧,圓屁股的女人俏,尖屁股的女人尿(醜)。”車一溜風地開過去了,馮家興有意無意地瞅了一眼,果然就是那圓屁股的女人俏些!然而,就在這時,老黃突然把車停了,他吩咐說:“——下去!”馮家興一愣,忙問:“幹啥?”他以為老黃要他去追那兩個女人呢。不料,老黃卻隨手遞給他了一把扳手,說:“去給於美鳳剪剪腳指甲。左腳,第三個指頭!”馮家興已跟了他一段時間了,對這種“黃話”也知曉了那麼一點點。所以,下了車,他就直奔左後輪,果然,左後輪從汽針處算起,第三顆螺絲鬆了!對此,馮家興大吃一驚,天哪,就這麼一輛“解放”,正在路上跑著,風呼呼的,他怎麼就知道有一顆螺絲鬆了呢?!然而,當他拿著扳手走回來的時候,老黃卻說:“抹油了麼?”見他怔怔的,老黃訓道:“去去去,上點指甲油!雞巴哩,年輕輕的,咋就不愛美哪!”
在車上,老黃使喚他就像使喚奴隸似的,動不動就罵人、熊人。對此,馮家興極為反感。可他也是個強人,生氣了,就一聲不吭。這樣,過不一會兒,老黃就受不了了。他就說:“你這個熊蛋貨,咋是個悶葫蘆?!我說不要吧,你非跟我?操,來段酸話!說個酸話麼……你不說?雞巴哩,攤上個不會‘日白’的貨,算一點辦法也沒有。好,你不說我說,我給你說一個……在朝鮮的時候,我有個戰友,好喝二兩,可他不識字。凡是給他老婆寫信的時候,他就畫畫。那一天,他一連畫了三張:第一張,他畫了七隻鴨;第二張,他畫了一個圓肚兒酒瓶,不過,那酒瓶已經打破了;第三張,他隻畫了一棵樹,樹葉落了滿地……這信寄到了村裏,是婆婆先收到的。婆婆就交給了私塾先生,讓他給念念,可這老先生拈了半天胡子,竟然看不懂?!後來,那信在村裏轉了一圈,讓誰看,誰都看不懂。婆婆沒有辦法了,隻好拿給了媳婦。誰料想,這媳婦一看就明白了……媳婦也是不識字的,給他回信時,就也跟著畫了兩幅畫:第一幅,這女人畫了兩隻鴿子一隻鴨;第二幅,這女人把自己畫在了紙上,不過,她身子下邊還臥了一隻羊,那羊死了……鳥貨,你知道這畫的意思麼?”馮家興“吞”聲笑了,說:“啥意思?”老黃說:“你猜猜?”馮家興想了想,說:“我猜不出來。”老黃說:“我就知道你猜不出來。你個旱娃子,從沒走過水路,懂個鳥啊!”馮家興臉一紅,直杠杠地問:“你說啥意思?”那老黃清了清嗓子,說:“這第一張畫的意思是:‘妻——呀!’第二張畫的意思是:‘好久(酒)不見了!’第三張畫的意思是:‘秋後我回家……’那女人不是也畫了兩張麼?第一張畫的意思是:‘哥——哥——呀!’第二張畫的意思是:‘下邊癢(羊)死了!’……”聽到這裏,馮家興終於忍俊不禁,大笑起來!可是,突然之間,老黃的臉就拉下來了,老黃虎著臉說:“王八蛋,腳!腳往哪兒蹺哪?!”
每次回來,都是馮家興洗車。洗車就洗車吧,可老黃不走,老黃就在哪兒蹲著,瞪著兩眼看他洗車,隻要有一處衝不到,他就跳腳大罵!可後來老黃就不罵了,他想不到的是,這年輕人竟有“洗”的癖好,他不單是給“於美鳳”洗,全連車他都給洗了!本來,洗了車,老黃是要檢查的。老黃的檢查極為嚴格,每次,他都要戴上一雙白手套,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在車上摸一遍,那情景就像是在摸女人的臉!摸的時候,隻要沒有灰塵,老黃的臉色就極為溫和,脈脈的,一紋兒一紋兒的,讓人不由地感動……後來,他信了馮家興,就不再檢查了,隻吩咐說:“先給於美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