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興一直記著那句如雷貫耳的口令:
“裝填手——出列!”
從走進部隊的那天起,就沒有人再叫他“鐵蛋兒”了。“鐵蛋兒”這個來自莊稼棵裏的小名兒,就地扔在了黍秫地,再也拾不起來了。在這裏,馮家老二的全稱是炮兵團三連二排四班戰士馮家興。在炮兵一一七團,他一共搬了一年零六個月的炮彈(大多是教練彈,教練彈更重),由列兵把自己“搬”成了炮兵中士。
馮家興在部隊裏分的是最“背”的活兒——炮兵裝填手。
想一想,不堪回首啊!一顆炮彈七十八公斤,從抱起來到裝進膛裏,並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那需要一連串的動作、步驟,你若是稍有差池,在哪一道程序上出了點問題,班長一個“停!”字,就讓你“死”在那道程序上了。老天爺,那時候,不管你是正撅著屁股、或是哈巴著腰,他就硬讓你停在那兒,一“停”就是老半天,那腰,彎得就像大蝦似的,屁股朝天;那汗嘩嘩地往下淌,是倒著淌,就像是下雨!他個子高,有那麼一刻,腰就像折斷了似的,你死的心都有……可你懷裏還抱著個“孩子”呢,那家夥滑不溜秋的,死沉。那可是比孩子還嬌貴的貨,你敢扔麼?時間一長,萬一弄不好你就出溜到地上了。一旦出溜到地上,讓你重新再來不說,還罰你給全班戰士洗褲衩!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被人叫做“洗褲衩的”。那些城市兵,一個個能說會道的,在班長的帶領下,硬是就這樣欺負他。他強,他嘴拙,他說不過他們,他也曾試圖反抗過。有一天,副班長手裏端著一個盆子,攔住他說:“洗褲衩的,這盆都泡了三天了,你沒看見?”他一聽說火了,他竟然叫他“洗褲衩的”。當即,他把那盆子順手接過來,“叭嚓”一聲,摔在了地上!心裏說操你媽,憑什麼就讓我洗?!可是,當天夜裏,在熄燈之後,他們把他捂在被子裏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他差一點就要跟他們拚了,可他被蒙在被窩裏,又黑著燈,一班十二個人,不知道該去對付誰……最後,還是哥的話起了作用,哥說,當兵有兩個絕招:一是“吃苦”,二是“忍住”。操,洗就洗吧。白天裏搬一天的炮彈,夜裏還要給他們洗褲衩。那些褲衩子臭烘烘的,一片一片的全是尿液、精斑……他忍了。也隻有忍。不忍又有什麼辦法?
就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出乎意料的,連長表揚他了一次。連長說,有一個兵,是個裝填手。我看過他的手,一手的血泡!那血泡怎麼來的?搬炮彈磨出來的!七十八公斤的炮彈,在六秒鍾裏,要完成七個要領,四四一十六個動作,容易麼?像這樣任勞任怨的戰士,嗯,不叫一聲苦,不喊一聲累,夜裏,還偷偷地給班裏的戰士洗衣服(他沒說“褲衩”),叫我看,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兵要強十倍!……就在那天晚上,他用被子包著頭,大哭了一場!那苦總算沒有白吃,那欺辱也沒有白受,總算還有人看見他了。
人是需要鼓勵的。在這麼一個坎節上,連長這一番暖心窩子的話,倒真把他給“鼓勵”上去了。鄉下孩子實誠啊,隻要有人說一個“好”字,潑了命去幹!再加上,他本就是個強人,強人出豹子。自此,他一發而不可收,就這麼洗開頭了,著了魔的去洗,他從班裏洗到排裏,從排裏洗到連裏,幾乎是見什麼洗什麼,把一個連洗得跟“萬國旗”似的……終於把自己“洗”成了一個五好戰士。
此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馮家興一直認為他後來所有的“進步”都是自己幹出來的。他甚至認為哥哥馮家昌從來沒有幫過他什麼。為此,他曾經在心裏“日”哥了好幾次!雖然說是哥把他“弄”到部隊上來的。可是,這個當哥的也太差勁了,有那麼多的好兵種不讓幹,偏偏讓他來搬炮彈?這且不說,炮團駐紮在黃河灘區,離哥僅六十裏地,可哥從未來看過他。這像話麼?!
可是,他錯了。
他當然不會知道,哥是立誌要做“父親”的,哥要做的是“精神之父”。可以說,他人生道路的每一步,都是哥一手設計的。
哥要他近。
首先,招兵時,是哥故意把他放在炮團的。為他的定向,哥是動了一番心思的。哥就是要讓他離自己近一點,好隨時掌握他的情況;但又不能離得太近,太近了他會有依賴心理。把他放在灘區北邊的炮團,隔著一條黃河,雖然不遠但不通車。這老二是個強家夥,你要是不去看他,他是不會巴巴地跑來看你的。哥就是要讓他“僵”上一段,要他感覺到,在這裏,一切都要靠自己,是沒有人會幫你的……這是哥的策略。在馮家兄弟中,哥對他的期望值是最高的。哥看中了他的這個“倔”字。
哥要他苦。
這個“苦”字,也是哥給他設計的。哥身在軍區,又有那麼複雜的人事背景,就是隨便打一個電話,讓他輕輕鬆鬆當兩年兵是沒有問題的。可哥一字不吐,硬是讓他搬了一年零六個月的炮彈。哥要讓他好好磨一磨性子,哥要讓他學會忍耐。這裏邊還有一個“度”的問題,哥也怕時間長了,他說不定就被整垮了,也許還會幹出一些出格的事,真到了那時候,就不好說話了。哥也操著心呢!在他搬炮彈的一年零六個月裏,哥先後看過他六次!這些,他都不知道。
哥去看他,離他最近的一次,僅有七步遠。哥躲在窗戶後邊,看他給人家洗褲衩……那是他最為沮喪的時候,他蹲在地上,牙咬著,眼裏爬滿了“螞蟻”。哥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的情緒已降到了最低點,在這樣的時候,必須給他一點安慰。可哥還是沒有見他。哥扭身去找了連長,哥對連長說:“宋連長,你幫我一個忙。”連長對“上邊”來的人是很尊重的,連長說:“馮處長,哪裏話?你是上級,你說,你盡管說。把他從炮位上換下來?”哥搖搖頭,說:“不用。表揚他一次。在公開的場合,表揚他一次。”連長望著他,不解地問:“就這些麼?”哥說:“就這些。”
哥每次到連裏去,都是帶了禮物的。那或是兩條煙,兩瓶酒什麼的。總是一式兩份,一份是連長的,一份是指導員的。雖然說他是“上級”,但弟弟在連隊裏當兵,哥對連長、指導員是相當客氣的。煙吸了,酒也喝了,連長和指導員曾一次次地問哥有什麼要求?他們也再三地對哥表示,要為他這個弟弟做一點什麼,可開初的時候,哥都拒絕了。哥鄭重地告訴他們,不要告訴他我來了。不要對他有任何特殊照顧。對他要嚴格要求,要讓他幹最苦最累的活……隻是到了後來,當馮家興離開連隊的時候,連長拍著他的肩膀說:“家興啊,你這一走,你哥就再也不會來了!”當時,他一下子就愣了,他說:“我哥……來過麼?”連長笑了,連長感慨地說:“老弟,你有這麼一個哥,前途無量啊!”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在一年多的時間裏,哥一連看了他六次,就是沒有見他。哥在連裏給他做了極好的鋪墊,就連那次微不足道的(也是至關重要的)表揚,應該說,也是哥……給他爭取來的。
哥要他全麵。
馮家興在搬了一年零六個月的炮彈之後,出乎意料地,他被調到了汽車連。在當兵一年多之後,他能調進汽車連,按營裏的說法,是全團要搞技術大練兵,要培養“多麵手”。所以,團裏決定分期、分批抽調一些優秀戰士去汽車連“輪訓”……自然,他被“選”上了。到了後來,他才知道,他之所以能被“選”上,哥在幕後是做了大量工作的。哥拿了兩個女兵的“指標”,才給他換得了這麼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