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這天夜裏,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哥突然就到了上海!見了麵,哥把他約到了上海街頭的一個小飯館裏,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哥什麼也沒有說,隻說,我出差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你。他呢,就眼巴巴地望著哥,似乎想說點什麼,可他沒有說,他怕……哥也沒有再問什麼。隻是,吃完飯的時候,哥從兜裏掏出了五千塊錢,默默地放在了飯桌上。他心裏一濕,叫了一聲:“哥吔……”哥並沒有點破什麼,哥隻說:“上海地方大,用錢的地方多……”他又叫了一聲:“哥吔……”哥擺了擺手,說:“別說了。”他知道,哥的工資不高,那錢,也許還是借的,哥已經是盡其所能了。
馮家福心裏非常清楚,這五千塊錢送的是多麼及時,多麼的重要!也可以說,是哥救了他!他塌下“窟窿”了,如果沒有一筆周轉的錢,他做的事,也許就露餡了,完了。可是,哥怎麼會知道他的情況呢?哦,他想起來了,就在三天前,他猶猶豫豫地給哥撥了一個電話,在電話上,哥問他:“怎麼了?有什麼事麼?”可電話撥通後,他突然又後悔了,怕哥罵他……就什麼也沒有說。他說,沒事。沒什麼事。哥“哦”了一聲,說沒事就好。可哥還是來了。在最關鍵的時候,哥來了。
哥走的時候,沒有買臥鋪。上海是個大站,來往的人特別多。在上海,如果不買臥鋪,肯定是坐不上位置的。哥就那麼一路站著回去了,兩天兩夜呀!……哥雖然不說,他知道,哥是為了省錢!此後,那些錢是怎麼花的,哥一句也沒有問。
當兵三年,馮家福過的幾乎是一種馬路生活。雖然也穿破了幾身軍裝,可他的大多數日子是在大街上度過的。那時候,他有很多時間泡在上海的街頭……除了采購以外,就連那些自認為很了解他的姐們也不知道他究竟幹了些什麼。按說,三年之後就該複員了,馮家福似乎也做好了複員的準備。在那年秋天的一些日子裏,他很憂鬱,見人就帶著一種告別的意味,一次次地對那些女兵說:姐吔,我該走了。
那“憂鬱”是很煽人的,女兵們不答應了。她們是那樣地喜歡他,他是她們的“小黑豆”,他也是她們的“腿”呀!轉幹是不可能了,轉幹必須得有軍校的學曆,那就讓他轉誌願兵吧。連裏沒有問題,連長也希望他留下來,可轉誌願兵也是要層層報批的,通訊連並沒有這樣一個崗位。到了這時候,女兵們也都說要幫他,可是,她們也就打了幾個電話,該托關係的,也的確給托了。就這麼托來托去,那“表”真的就讓他填了。這一次,他想,他肯定不用哥操心了。所以,一直到填了表之後,他才給哥打了一個電話。哥接了電話就說:“老五,是轉誌願兵的事吧?你別急,我馬上托人給你辦。”他說:“哥,‘表’我已經填了,問題不大了。”哥在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說:“批了麼?”他說:“快了吧?也就三兩天的工夫。”哥遲疑了一下,說:“行啊。老五,你行。”可是,他卻在電話裏說:“哥,我就再幹兩年吧。這身軍裝,我還是要脫的。”
然而,真到了批的時候,他還是被上邊卡住了。理由是他既沒有高中的學曆,也沒有評過“五好戰士”什麼的……當女連長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一下子就傻了。他說:“連長,我……”女連長就安慰他說:“還有幾天時間,我再去給你爭取一下。”喜歡他的那些女兵們說來都是有些神通的,可到了這會兒,那話卻說著說著有些“原則”了,雖然她們口口聲聲地說讓他別急,還要想辦法幫他……可他想,話是這麼說,隻剩兩天時間了,要是說不下呢,他不就完了麼?這麼一想,他一下子就慌了,就趕忙去給哥打電話,可是,電話打到了那邊,卻沒有人接。連著撥了幾次,終於有人接了,卻說哥出差了。
這麼一來,馮家福想,看來,他就隻有複員這一條路了……這天,他心裏鬱鬱悶悶的,整整在外邊轉了一天。他心裏說,那就再看看上海吧。可是,待他走回來的時候,就見哥在衛戍區的大門口站著!
後來他才知道,哥是坐飛機趕來的。哥已經在上海呆了一天一夜了。至於哥怎麼辦的,都去找了誰……哥一句也沒有說。哥手裏提著一袋“大白兔”奶糖,就在寒風裏站著,哥說:“你不是要再幹兩年麼,那就再幹兩年吧。”
他脫口說:“哥吔,你要相信我……”
哥拍拍他說:“我相信你。”
此後,轉了誌願兵的馮家福就發生了一些變化。在麵上,他還是很活絡的,女兵們有什麼事托他,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照辦。可在他的內心深處,不知不覺的,就有了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距離。
是呀,說起來,那些女兵們的確都喜歡他,可那是把他當作小“玩具”來喜歡的。當然,有的幹脆就把他當作一個孩子來看待,一個看上去“土”得有趣、從北方農村出來的“小黑豆”。這裏邊有很多居高臨下的憐愛成分——他是那樣矮小。至於說看重,那是沒有的。在通訊連,甚至沒有一個女兵真正地把他當作一個男人來看待。甚至於當她們說些女人間的私房話時,也是不大背他的,在她們眼裏,他是很中性的。她們的眼眶是那麼高,她們的期望是那樣的大,她們真正關注的是衛戍區那些有背景、有學曆、有才華,兩杠一星或是一杠三星的軍官們——那才是她們心儀和歸宿!
這些,馮家福心裏是清楚的。這些高傲的“姐們”,也都是“傷”過他的。那“傷”,是在心裏……
可是,一年後,突然有那麼一天,他著實讓她們吃驚了,甚至可以說是驚得目瞪口呆:他要請她們吃飯——在上海最有名的錦江飯店請她們吃飯!
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在她們眼裏,就像上海人說的那樣,他隻不過是一個“小赤佬”,一個供她們驅使,給他們跑腿兒的小通訊員而已。就算轉了個誌願兵,那又怎樣?他仍然是個地地道道的“鄉下人”。可他,居然,要在錦江飯店請她們吃飯?!錦江飯店,那是他去的地方麼?有沒有搞錯?!遇上這樣事情,就是“鳳凰”也會炸窩的!“姐”們不相信,“姐”們嘰嘰喳喳地相互打聽著:他說的是錦江飯店麼?是,他就是這樣說的。是大廳還是包間?他說了,包間。那、那、那……這孩子是不是學壞了?是不是學會吹牛了?可是,她們又覺得不像,他是鄭重其事的。緊接著,從連長那裏得知,他已經轉業了,他甚至都已辦好了轉業的全部手續!這些事情——這麼重要的事情,他竟然是瞞著她們的!她們誰也沒有給他幫過什麼忙。他,已經不再需要她們幫忙了。
那麼,這個小黑豆,在她們的眼皮底下……什麼時候長成了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假日,女兵們特意地換了便裝,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臨去的時候,她們嘴裏仍是嘰嘰咕咕,半信半疑……那真是帶著探險的心情前去赴約的。可是,到了錦江飯店門前,隻見車來車往,“沙”一輛豐田!“沙”一輛奔馳!……那氣勢,那儒雅,那“老貴族”一般的派頭,真讓她們有點望而卻步。有好一陣子,她們佇立張望,竟然沒有找到那個穿軍裝的小個子——他說過,他在門口等著她們呢,可人呢?!
——有那麼一刻,她們甚至期望這是假的,是他欺騙了她們。假如真是欺騙,她們還是會原諒他的,他畢竟是個……
可是,突然就有了一聲“姐”,仍然是很紅薯味的“姐吔”!隨著這一喊,她們真的就看到他了,居然是西裝革履,脖子上還打著一條領帶!個子仍然不高,但體體麵麵的,忽然間好像就胖了一點,臉上有光。他就在她們眼前不遠的地方站著,可她們竟然沒有看到他?!……他微微地笑著,說:“姐吔,請吧。”
“姐”們一個個都怔在那兒了。有一位“姐”怎麼也忍不住,很突兀地說:“小福子,你搶了銀行麼?!”
他笑了,很含蓄地一笑,默默地說:“那倒不至於。請,請吧。”
倏爾,她們發現,這是一個男人了。
錦江飯店的大廳是很豪華的,地毯也是很軟的,走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在過道裏,在電梯間,她們眼前出現了一連串的“請”,那是服務小姐的“請”——儂儂款款的軟語呀。可不知為什麼,她們的心都沉甸甸的,就像是人人都背著一個大包袱!
在那個豪華得讓人眼暈的包間裏,她們首先看見的是一架白色的鋼琴!一個穿素色曳地長裙的女人正優雅地在彈奏著什麼……那音樂是很舒緩的,帶一點憂傷,還有些懷舊,“姐”們聽了,不知怎的,心裏突然濕濕的。那包間真大呀,一處一處的,都是情調,那白也雅,那粉也素……還有兩位穿紅紗裙的江南少女依牆而立,看上去文文氣氣的,很“皇家”呀。在包間的中央擺著一張古色古香的雕花大圓桌,周圍是十二把與桌子相配的雕花椅子,桌上,那盤,那盞,那菜,全都是有品位、上檔次的……看上去讓人目不暇接!就在這時,她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一向受人指使的“小福子”竟然對那兩個穿紅裙的姑娘下了“命令”,他抬了抬手,說:“你們兩個,出去吧。我們戰友們在一塊說說話。到上熱菜的時候,你們再進來。”那兩個姑娘優雅地點了點頭,很知趣退出去了。
關上門的時候,女連長久久地望著他,爾後說:“小福子,發財了?”
馮家福笑了笑,很謙虛地說:“沒有。說實話,做了一點證券。坐吧,坐。”
女連長佯裝惱怒地望著他說:“這孩子,沒有發財你顯擺什麼?花這麼多錢?!”
馮家福說:“姐吔,不是顯擺,是報答。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姐們對我太好了,我欠你們的,真的,這是報答。”
這麼一說,“姐”們坐還是坐了,卻有了一點生分。在這裏,“報答”二字就像刀子一樣,一下子劃開了她、他們之間的距離。那仿佛是一層麵紗,一直隱隱約約地罩著什麼,如今,這層麵紗被刀子挑開了,挑得人們很不舒服——人是不能“平等”的,在不知不覺之間,人怎麼就“平等”了呢?她們心裏說,這個小福子,這小福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