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嘴裏有糖(3 / 3)

然而,這畢竟是一次難得的聚會,在音樂的伴奏下,那氣氛又一點點地燃起來了。況且,馮家福一聲聲地叫著“姐吔”,那“姐吔”叫得依舊很甜。就這麼姐姐弟弟的,你一喊,我一喊,把那一點美好又重新喚回來了……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馮家福從身旁的包裏拿出了一個個早已裝好的信封,那些信封厚薄不等、都是寫好名字的,一一分發到“姐”們的手裏。看“姐”們一個個都愣愣的,他咳嗽了一聲,鄭重地說:“姐吔……”

可是,沒等他把話說出來,一個綽號叫“花喜鵲”的急性子紅姐,就先先地把那個信封拆開了,她伸手一掏,從裏邊竟然摸出五塊錢來!這“花喜鵲”一下子就炸了,她嘰嘰喳喳地嚷嚷說:“小福子,你,你這是幹什麼?!”

經她這麼一喊,眾位姐們這才怔過神來,紛紛打開各自的信封看了,隻見裏邊錢數不等:有幾十的,有幾百的,有幾千的,竟然還有兩個上萬的!……到了這時候,連長把臉一沉,說:“小福子,你解釋一下,這是幹什麼?!”

可是,馮家福竟然連連長也不叫了,他說:“姐吔,聽我說。”這聲“姐吔”自然不是單對連長的,那是對著眾位女兵們說的。他說:“當兵這些年來,我得到了姐吔們的很多關照,這些我都一一記下了,也是不會忘的,要是姐吔們哪一天有了難處,我是一定會報答你們的。我首先要聲明的是,這點錢,並不是我對你們的報答,應該說,這是我克扣你們的錢。本來,要是沒有條件,我就不還了,賴了。可今天,我有這個條件了,所以,我一定要給你們說清楚,我克扣過你們的錢……”

包間裏頓時靜下來了,靜得隻剩下了音樂,很有點懷舊的音樂,那音樂像水一樣在人心上彌漫著,憂傷出一種很空曠的涼意,還有……

隻有馮家福一人在說。他很得意、也很動情地說:“姐吔,有些話,要是今天不說,以後也就沒有機會說了。再說也就沒什麼意義了。當年,初來當兵的時候,我克扣過你們所有人的錢。這些,我都在一個小本子上記著呢……最初是因為我貪嘴,後來就不是貪嘴的問題了。我記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克扣錢,是紅姐給我的,那是讓我代她買梳子的錢,那錢數太小,我沒敢多扣,第一次我扣了五分錢,那五分錢我買了一個‘大白兔’奶糖,一路走一路吃……我克扣的第二筆錢,是玉姐的。那天她讓我代她去買一管牙膏、一個小鏡子,這次我克扣了她三毛六分錢,那天傍晚,在路邊的小店裏,我買了一碗餛飩,一個生煎饅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上海的生煎饅頭,真香啊!第三筆,是娟姐托我去南京路代她買一件毛衣,南京路上有一家‘開開毛衣店’。那件毛衣是她事先看好的,當時沒有買,回來又後悔了,第二天托我去捎……為這件兔毛的開絲米線藍毛衣,我在南京路上整整遊蕩了一個上午,在那家‘開開毛米店’三進三出,跟賣毛衣的售貨員一次次砍價,終於便宜了十塊錢,這十塊錢,我又花了。開初呢,我還是‘小打油’,扣那麼一點點。此後就多了,此後不管買什麼,我都會克扣下來一些……再往後,那就不單單是克扣了,後來我是‘上打下’。所謂‘上打下’,就是我先把王姐給我買東西的錢花掉,爾後再用李姐給的錢買王姐要的東西,再用孫姐給的錢去買李姐要的東西,依次類推……後來在你們的舉薦下,衛戍區托我辦事的人越來越多,當錢數越來越大的時候,曾經有一段我非常害怕。我真的是有點怕了,我說過我怕錢,那是我害怕有一天露了餡。當然,當然了,要不是你們給我的這些錢,我也不會走遍上海,更不會知道那麼多的事情,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比上海人更熟悉上海……姐吔,你們也許不知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的日子是在刀尖上過的!我害怕。我夜裏曾經偷偷地哭過,我也扇過自己的臉。我對自己說,你怎麼這麼饞哪!那時候,我是真怕呀,我怕有一天露了餡,還不上錢……有一回,還真差一點就露餡了,是我哥救了我。”

他說:“現在,我已脫了軍裝,可以說這個話了。我說了,你們可能不信,我曾經給人推銷過扣子。真的,就是那種一分、二分、五分的有機玻璃扣子。那是一個溫州客商交給我做的。我是在一個茶館裏認識那個溫州客商的。他在溫州有一個家庭作坊式的工廠,專門生產扣子。那時,他就像個要飯花子似的,肩上扛著個塑料袋子,袋子裏裝著他生產的扣子,沿街推銷……他說他想在上海找個人代理他的扣子。我當時靈機一動,就說我可以給你代理。他說,你穿著軍裝呢,怎麼代理?我說,那你別管,那是我的事情。他看著我,就那麼看了一會兒,說老弟,你有什麼要求?我說沒有什麼要求,你把扣子每樣給我一個就是了。他生產有幾百種扣子,他就拿出來讓我挑,第一次我隻挑了二十六個。你們知道扣子很小,我裝在衣兜裏,誰也看不出來……就這樣,憑著一個兜,我成了這家工廠的上海代理了。我把那些扣子裝在兜裏,每走過一個商店,我就掏出來讓人家看,要是看中了那樣,就定下來。可有一樣,我決不讓那溫州客商跟商場裏的人直接見麵……那客商不會想到,正是這身軍裝取得了人們的信任。在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幾乎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說實話,我是用衛戍區給我買東西的錢做周轉的,依舊是”上打下“……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一年多的時間,我掙了三萬八千塊錢!有了這三萬多塊錢,我就收手不幹了。推銷扣子太累,一家一家的去磨嘴皮子,腿都快跑斷了,我不想再幹了……”

當馮家福說到這裏,他停住了。他停下來喝了口水,見姐們都愣愣地望著他,就像不認識似的……他笑了笑,又接著往下說:“後來我就做證券了。有一天,在街頭上,我看人們亂嚷嚷的,在議論著什麼……突然間,我覺得我聞到了一股氣味。我就像獵犬一樣,突然聞到了生意的氣味。真的,我不騙你們,我真是聞到了。我立時就衝了進去,那裏排著長隊,是在買‘認購證’呢……那是我的一次人生轉機!也許你們已經忘記了,那天我回到部隊之後,曾分別找過你們,我一個一個對你們說,姐吔,相信我麼?你們說,相信。我說如今辦事太難了,我需要一個上海戶口的身份證,我說是辦‘煤氣證’用的,讓你們一人給我找一個,你們在上海熟人多……後來一共找了十二個身份證。那就是我做股票的開端。我用推銷扣子積攢的三萬多塊錢,加上衛戍區讓我采購用的錢,一共五萬多一點,同時,我又分別給我的三個哥哥寫信,讓他們給我湊了一些,總共八萬塊錢,全部砸在了股票上……那時候我就想,我要是真掙了錢,我一定會百倍地報答你們——一百倍!”

他說:“姐吔,不瞞你們說,我真是有做生意的天分。我曾經有過一段很美妙的日子。那時候,我一睡醒來,每天能賺五百塊錢……真好啊,真好!有一段,你們看我牙總是咬著,那是我在等待機會哪,我在等拋出的機會,等那筆錢漲到八十八倍的時候,我才聞到味了,我真能聞到味,我一下子全拋了……老天爺,在最後的一秒鍾,那心都要蹦出來了!爾後我一個人躲在屋子裏,大睡了三天,緊接著是股票全線崩潰……三天之後,我決定轉業。姐吔,現在我已經不做股票了,我在咱們(他說的竟然是‘咱們’)上海開了一家電腦公司,我改做電腦了。哪一天,要是姐吔們轉業了,遇到難處了,想到我公司來做事,我是非常歡迎的。”

馮家福終於把話說完了。當他說完這段話的時候,他重重地噓了一口氣……說完這段話,他覺得他已經站起來了,他再也不是那個受人嗬護的小通訊員了,他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可是,姐們誰也不說話,姐們一句話也不說……那場麵是很煞風景的。他昂昂地坐在那裏,似乎在等待著姐們的提問,然而,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姐們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那就像是誰陡然間在席麵上潑了一盆汙水!

片刻,女連長站起來了,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往外走。女兵們也都站起身來,跟著她往外走,默默地,誰也不說什麼……那些信封,全都在桌子上撂著,誰也沒拿,沒有一個人拿!也許,是有人想拿的,可是,當著眾人的麵,怎麼好意思拿呢?

倏爾,他發現,他錯了。他淤積太久,隻想一吐為快。可他沒有想到,有時候,真誠並不是一種品質。在某種意義上說,真誠其實是一種權力。人,不是誰不誰都可以表達真誠的,也不是想真誠就可以真誠的,那要看環境,看場合,看條件……有些事,你做了,卻不能說。有些話,你說了,卻不能做。這就是社會……

是呀,那個小黑豆已經不見了,這是一個闖上海灘的男人。馮家福慢慢地站起身來,望著那些就要離開他的姐們,先是十分動情地喊了一聲:“姐吔——”

片刻,女兵們站住了,在那一聲動情的呼喊中站住了,人們等著他說一點什麼,倘或……可是,緊接著,他的語氣就變了,當姐們停住腳步,回望他的時候,他竟然用十分油滑的、半調侃的語氣說,“我嘴裏有糖。真的,我嘴裏有糖。”說著,他伸出了舌頭,隻見他的舌頭上果然粘著一塊“泡泡糖”,那“泡泡糖”在他嘴邊上越吹越大,像個小氣球似的,“啪!”的一下,炸了。

女兵們心裏說,這不是一個暴發戶麼?先先……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姐們一個個都走了,門無聲地關上了。此時此刻,馮家福突然覺得很孤很孤,他比任何時候都孤!他想給哥打一個電話,就現在,立即,給哥打一個電話……他要告訴哥,在大上海,他站住腳了。他有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