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姑的確是在種花。
她悄悄地在試種一種花,這是一種奇異無比的花,她已經種了四年了。四年裏,她試驗了無數次……她覺得她已經接近成功了,那花就快要培育出來了。
在種花之前,她翻看了大量的圖書資料和曆史典籍,突然發現這居然是一塊非常適於種花的土地。這裏的土壤酸堿適度,氣候適中,早在明代以前,這裏曾經是南花北移的集散地。那時候,所有在南國生長的花木,隻有在這裏過渡性地生長一段時間之後,才可以北遷……在明代最為興盛的一個時期,這裏曾有“花驛”之稱,是花的驛站!這個發現使她大吃一驚,也無比的興奮。尤其是,當她在典籍上發現了“花驛之冠”之後,就更為欣喜。所謂的“花驛之冠”,其實隻是一種花的說法。在縣誌上,也隻有短短的幾行字的介紹。那是在南花北遷的過程中,由一位花官在當地采用嫁接的方法培育出來的一種花,這種花的俗名叫“藍煙兒”,也叫“仙人脫衣”。史書上說,此花係青蒿嫁接而得,白日似青煙一縷,妙在藍中含紫,幽裏藏香,初睹則清淡,再看則飄逸,美似天國奇葩;夜來藍色漸褪,紫中泛銀,銀中蘊白,至午夜時分則紫藍褪盡,晶瑩如雪,燦若仙人脫衣……此花極為名貴,曾在南洋花市上名噪一時!
是呀,遙想當年,花車一路飄香,滾滾而來……那麼,又是何年何月,這花的驛站在千年故道上消失了呢?它消失的是那樣的徹底,在時光中居然連一點痕跡沒有留下?是戰爭?是瘟疫?是洪水?還是別的什麼?沒有人知道。
然而,就是這故紙上的寥寥數語,吸住了香姑的眼睛。於是,在長達數年的時間裏,她先後以青蒿為單株母本,做起了嫁接試驗……她知道她是在種植夢想。她想,人得有夢,人若是沒有夢,還怎麼活呢?
青蒿是野生的,可以說遍地都是。青蒿也是她喜歡的一種植物,她喜歡它的清淡與平和,它的柔韌與挺拔。再說,它也是單株成本最低的一種植物。她在田野裏選取最好的青蒿作單株母本,以插接的方式,精選二十四種花進行嫁接:有玉蘭花,有鳶尾花,有玫瑰花,有小蒼蘭,有三色堇,有風鈴草,有紫薇花,有木芙蓉,有半隻蓮,有紫茉莉……在與花接觸的那些日子裏,她的心一下子就靜下來了,花使她寧靜。夜裏,她常常從床上爬起來,去看那一株株生長中的小芽兒,她會長時間地趴在地上,去看那夢一樣的生長,無比神奇的生長。一個芽兒,一點點地小芽兒,竟然可以生長美,生長出一個奇妙無比的花的世界,這真讓人驚歎!有時候,她就醉了,沉醉在那神奇的孕育之中。在一天天的觀察中,她的心甚至體味到了的花的感受,她知道花會疼,在她切去一片小芽的時候,在嫁接的時候,她感覺到了花的疼痛,她真能感覺到。花也會落淚,植物也是生命,它也有掉淚的時候,那疼是一脈一脈的,她感覺到了。她說:“不哭。我是讓你美麗呢。”
嫁接是新的誕生,那將意味著又一種生命形式的孕育。在她的觀察日記中,常有一些出乎意料的發現:
三月十六日
刀傷不了花。
嫁接的時候,刀要淨,那一刀必須淨,不能遲疑,你要是略一遲疑,花就哭了。這時候,傷花的不是刀,是手,是笨手把花傷了。刀太硬,太硬的東西傷不了花。相反,水卻能傷花。水太軟,水比花軟,花的心髒是硬的,花也有骨,花的骨儲存在它的遺傳信號裏,隻有刀可以點醒它。在某種意義上說,花是愛刀的。
花也是最有骨頭的。
三月二十七日
土是有心的。
土是最柔軟的東西。土在“拾掇”中柔軟。土最知冷熱。土要人親,你親它,它就熱了。你暖它,它就熱了。你護它,它也護你。土是有愛意的,土是很想護花的,土使花滋潤。可土是俗的,花是雅的。土必須俗,土生五穀,它怎能不俗呢?土裏也有寒氣,太幹的時候,太濕的時候,土就傷花了。書上說,南花北移,硫酸亞鐵必須跟上。雖然這裏的土質酸堿適度,但含堿量還是略高了一點,得靠硫酸亞鐵中和。不然,土就傷花了。土對花的傷害要慢一些,它讓花慢慢地萎,但那又是致命的。奇怪的是,土竟然也會出汗?真的,土出汗的時候,就是變天的時候,這是一個信號。你把土抓在手裏攥一攥,就會知道天上的事情,這真是奇跡!
四月八日
花是在夢裏生長的。
真的,花是在夜裏養精蓄銳,在夢裏生長。白日裏它吮吸天地之光氣,卻在夜裏吐納。它的形變主要是在夜裏完成的。白日裏你看不出什麼,白日裏它靜著。到了夜裏,你盯著它看,就會發現花在一點點地收,很緩慢地收;爾後,在接近黎明時分,它又會一點點地放,它在收放中悄悄地完成了變異。花的身體是從來不睡的,花不睡,它為燦爛而活。
四月十七日
花也會尖叫。
有一天早晨,我真的聽到了花的尖叫聲。
花也有情感,花是有“磁場”的。在感情上,你不能捆綁它。嫁接的時候,你得讓它們相互間試一試,看是否能“親”上。要是排斥的話,就不能硬把它們嫁接在一起,不然的話,它立馬就死。一天早上,我剛走進花棚,就聽到了花的尖叫聲。這株花是頭天夜裏嫁接的,也隻是讓它們待了一個晚上,可是,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就在那一刹那間,“嘶”的一聲,它的所有葉片全落了,是死了心的幹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