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再說張美人,得了官吏回覆明白,進內自思道:“我張出塵在府中,閱人多矣,未有如此子之少年英俊者,真人傑也。他日功名,斷不在越公之下。剛才聽他言語,已知他未有家室。想我在此奉侍,終非了局;若舍此人,而欲留心再訪,天下更無其人。若此人不是我張出塵為配,恐彼終身亦難定偶。趁此今夜,非我該班,又兼府中演戲開宴之時,我私自到他寓所一會,豈不是好?”主意已定,把室中箱籠封鎖,開一細帳。又寫一個稟帖,押在案上。又恐街上巡兵攔阻,轉到內完去,把兵符竊了。改裝做後堂官兒,題著一個燈籠,便大模大樣,走出府門。未有裏許,見三四個巡兵問道:“爺是往裏去的?”張氏道:“我是越府大老爺,有緊要公子,差往兵馬司去的。你們問我則甚?”那巡兵道:“小的問一聲兒何礙?”說罷,大家鳴鑼擊梆的去了。
不移時,已到府前西明巷口。張美人數著第三家,見有個大門樓,即便叩門。主人家出來看了,問:“是會那個爺的?”張氏道:“三原李爺,可是離在此?”主人道“進門東首那間房裏。”張氏見說,忙走進來。其時李靖夜膳過後,坐在房中,燈下看那龍母所贈之書,隻聽見敲門,忙開門出來一看:
烏紗帽,翠眉束鬢光合貌。光含貌,紫袍軟帶,新裝偏巧。
粉痕隱映櫻桃小,兵符手握殷勤道。殷勤道,疑城難破,令人思杳。
張美人走進,將兵符供在桌上,便與李靖敘禮坐定。李靖問道:“足下何處來的,到此何幹?”張氏道:“小弟是越府中的內官姓張,奉敝主之命差來。”李靖道:“有甚見教?”張氏道:“適間敝主傳弟進去,當麵囑吩許多話,如今且慢說。先生是識見高廣,穎悟非常的人,試猜一猜。若是猜得著,乃見先生是奇男子,真豪傑。”李靖見說:“這又奇了,怎麼要弟猜起來?”低頭一想便道:“弟日間到府拜公之時,承他屈尊優待,殷勤款洽,莫非要弟為其人幕之賓否?”張氏道:“敝府雖簿書繁冗,然幕僚共有一二十人,皆是多材多藝之士,身任其責。不要說敝主不敢有屈高才,設有此意,先生斷不肯在楊府作幕,請再猜之。”李靖道:“這個不是,莫非越公要弟往他處作一說客,為國家未雨綢繆之意?”張氏道:“非也,實對先生說罷了。越公因有一繼女,才貌雙絕,年紀及笄,越公愛之,不啻己出。今見先生是個英奇卓牽,思天下佳婿,未有如先生者,故傳旨與弟,欲弟與先生為氤氳使耳。”李靖見說道:“這那裏說起!弟一身四海為家,跡同萍梗;況所誌未遂,何暇議及室家之事?雖承越公高誼,然門楣不敵,尊卑有褻,此事斷乎不可,煩兄為我婉言辭之。”張氏道:“先生何其迂也,敝主乃皇家重臣,一言之間,能使人榮辱。倘若先生贅入豪門,將來富貴未可量,何乃守經而遽絕之,先生還宜三思。”李靖道:“富貴人所自有,姻緣亦斷非逆旅論及,容以異日。如再相逼,弟即此刻起身,浪遊齊楚間矣!”張氏正容道:“先生不要把這事看輕了,倘弟歸府,將尊意述之,設敝主一時震怒,先生雖有雙翅,亦不能飛出長安,那時就有性命之尤了。”李靖變了顏色,立起身來道:“你這官兒,好不惱人。我李靖豈是怕人的!隨你聲高勢重,我視之如同傀儡。此事頭可斷,決不敢從。”
兩人正在房裏亂嚷,隻聽見間壁寓的一人,推門進來,是武衛打扮,問道:“那位是藥師兄?”李靖此時氣得呆了,隨口應道:“小弟便是。”張氏注目,把那人一看,忙舉手道:“尊兄上姓?”那人道:“我姓張。”張氏道:“妾亦,”說了兩個字,縮住了,忙改口道:“這小弟亦姓張,如若不棄,願為昆仲。”那人見說,複仔細一認,哈哈大笑道:“你與我結弟兄甚妙。”那時李靖方問道:“張兄尊字?”那人道:“我字仲堅。”李靖上前執手道:“莫非虯髯公麼?”那人道:“然也。我剛才下寓在間壁,聽見你們談論,知是藥師兄,故此走來。前言我已聽得;但此位賢弟,並不是為兄執柯者。細詳張賢弟的心事,莫著弟爽利,待弟說了出來,到與二位執柯何如?”張氏道:“我的行藏,既是張兄識破,我可不便隱瞞了。”走去把房門閂上,即把烏紗除下,卸去官裝,便道:“妾乃越府中女子。因見李爺眉宇不凡,願托終身,不以自薦為愧,故而乘夜來奔。”仲堅見說大笑稱快。李靖道:“莫非就是日間執拂的美人麼?既賢卿有此美意,何不早早明言,免我許多回腸。”張氏道:“郎君法眼不精,若我張兄,早已認出,不煩賤妾饒舌了。”仲堅笑道:“你夫婦原非等閑之人,快快拜謝了天地,待我去取現成酒肴來,權當花燭,暢飲了三杯何如?”兩人見說,欣然對天拜謝了。
張氏複把官裳穿好,戴上烏紗。李靖道:“賢卿為何還要這等裝束?”張氏道:“剛才進店來,是差官打扮;今見我是個婦人,反有許多不妥了。”李靖忖道:“好一個精細女子!”仲堅叫手下,移了酒肴進來。大家舉杯暢談,酒過三杯,張氏間仲堅道:“大哥幾時起身?”仲堅道:“心事已完,明日就走。”張氏見說,立起身來道:“李郎陪我張哥暢飲,我到一個所在去,如飛的就來。”李靖道:“這又奇了,還要到那裏去?”張氏道:“郎君不必猜疑,少刻便知分曉。”說完點燈竟出房門。李靖見此光景,老大狐疑。仲堅道:“此女子行止非常,亦人中龍虎,少頃必來。”兩人又說了些心事,隻聽得門外馬嘶聲響,張氏早已走到麵前。仲堅道:“賢妹又往何處去了來?”張氏道:“妾逢李郎,終身有托,原非貪男女之愁。今夜趁此兵符在手,剛才到中軍廳裏去,討了三匹好馬。我們吃完了酒,大家收拾上馬出門。料有兵符在此,城門上亦不敢攔阻,即借此腳力,以遊太原,豈非兩便?”兩人見說,稱奇讚歎。吃完了酒,即便收拾行裝,謝別主人,三人上馬,揚長的去了。
越公到明日,因不見張美人進內來伺候,即差人查看。來回覆道:“房門封鎖,人影俱無。”越公猛省道:“我失檢點,此女必歸李靖矣!”叫人開了房門,室中衣飾細軟,織毫不動,開載明白,同一稟帖留於案上,取來呈上。上寫道:
越國府紅拂侍兒張出塵,叩首上稟:妾以蒲柳賤質,得傍華桐,雖不及金屋阿嬌,亦可作玉盤小秀,有何不滿,遽起離心?
妾緣幼受許君之術,暫施慧眼,聊識英雄,所謂弱草附蘭,嫩蘿依竹而已,敢為張耳之妻,庸奴其夫哉!
臨去朗然,不學兒女淫奔之態。謹稟。
越公看罷,心中了然。又曉得李靖也是個英雄,戒諭下人不許聲揚,把這事兒丟開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