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3 / 3)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鑒於向來雇用女工之難,也就並不大反對,隻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隻好自已做,否則,不幹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裏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閑了。桌子放在堂中央,係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台。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隻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隻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裏沒有食吃,會到村裏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隻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向,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裏,看見刺柴上掛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裏,肚裏的五髒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裏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裏,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歎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麵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隻是反複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裏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裏沒有食吃,才會到村裏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麼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於是又隻剩下她一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隻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麼?”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隻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後就火起來了。四叔家裏這回須雇男短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隻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閑著了,坐著隻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歎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麼?”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麼後來竟依了呢?”

“我麼?……”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麼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麼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著。”她笑了。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幹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隻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裏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裏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當時並不回答什麼話,但大約非常苦悶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後,她便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裏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談了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於題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麼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下。”一個看著她的疤,應和道。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後來連頭也不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萊,淘米。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裏支取了曆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台,隻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遊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於常常忘卻了去淘米。

“祥林嫂怎麼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麵就這樣說,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總如此,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於是想打發她走了,教她回到衛老婆子那裏去。但當我還在魯鎮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在的情狀,可見後來終於實行了。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老婆子家然後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隻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