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明燈(1 / 3)

春陰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館子裏的空氣又有些緊張了,人們的耳朵裏,仿佛還留著一種微細沉實的聲息——“熄掉他罷!”

但當然並不是全屯的人們都如此。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動一動就須查黃曆,看那上麵是否寫著“不宜出行”;倘沒有寫,出去也須先走喜神方,迎吉利。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館裏的不過幾個以豁達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蟄居人的意中卻以為個個都是敗家子。

現在也無非就是這茶館裏的空氣有些緊張。

“還是這樣麼?”三角臉的拿起茶碗,問。

“聽說,還是這樣,”方頭說,“還是盡說‘熄掉他熄掉他’。眼光也越加發閃了。見鬼!這是我們屯上的一個大害,你不要看得微細。我們倒應該想個法子來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麼一回事。他不過是一個……。什麼東西!造廟的時候,他的祖宗就捐過錢,現在他卻要來吹熄長明燈。這不是不肖子孫?我們上縣去,送他忤逆!”闊亭捏了拳頭,在桌上一擊,慷慨地說。一隻斜蓋著的茶碗蓋子也噫的一聲,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須是他的父母,母舅……”方頭說。

“可惜他隻有一個伯父……”闊亭立刻頹唐了。

“闊亭!”方頭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風可好?”

闊亭睜著眼看了他一會,沒有便答;胖臉的莊七光已經放開喉嚨嚷起來了:

“吹熄了燈,我們的吉光屯還成什麼吉光屯,不就完了麼?老年人不都說麼:這燈還是梁武帝點起的,一直傳下來,沒有熄過;連長毛造反的時候也沒有熄過……。你看,嘖,那火光不是綠瑩瑩的麼?外路人經過這裏的都要看一看,都稱讚……。嘖,多麼好……。他現在這麼胡鬧,什麼意思?……”

“他不是發了瘋麼?你還沒有知道?”方頭帶些藐視的神氣說。

“哼,你聰明!”莊七光的臉上就走了油。

“我想:還不如用老法子騙他一騙,”灰五嬸,本店的主人兼工人,本來是旁聽著的,看見形勢有些離了她專注的本題了,便趕忙來岔開紛爭,拉到正經事上去。

“什麼老法子?”莊七光詫異地問。

“他不是先就發過一回瘋麼,和現在一模一樣。那時他的父親還在,騙了他一騙,就治好了。”

“怎麼騙?我怎麼不知道?”莊七光更其詫異地問。

“你怎麼會知道?那時你們都還是小把戲呢,單知道喝奶拉矢。便是我,那時也不這樣。你看我那時的一雙手嗬,真是粉嫩粉嫩……”

“你現在也還是粉嫩粉嫩……”方頭說。

“放你媽的屁!”灰五嬸怒目地笑了起來,“莫胡說了。我們講正經話。他那時也還年青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瘋的。聽說:有一天他的祖父帶他進社廟去,教他拜社老爺,瘟將軍,王靈官老爺,他就害怕了,硬不拜,跑了出來,從此便有些怪。後來就像現在一樣,一見人總和他們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長明燈。他說熄了便再不會有蝗蟲和病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約那是邪祟附了體,怕見正路神道了。要是我們,會怕見社老爺麼?你們的茶不冷了麼?對一點熱水罷。好,他後來就自己闖進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愛他,不肯將他鎖起來。嗬,後來不是全屯動了公憤,和他老子去吵鬧了麼?可是,沒有辦法,——幸虧我家的死鬼(該屯的粗女人有時以此稱自己的亡夫)那時還在,給想了一個法:將長明燈用厚棉被一圍,漆漆黑黑地,領他去看,說是已經吹熄了。”

“唉唉,這真虧他想得出。”三角臉吐一口氣,說,不勝感服之至似的。

“費什麼這樣的手腳,”闊亭憤憤地說,“這樣的東西,打死了就完了,嚇!”

“那怎麼行?”她吃驚地看著他,連忙搖手道,“那怎麼行!他的祖父不是捏過印靶子(做過實缺官的意思)的麼?”

闊亭們立刻麵麵相覷,覺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實無法可想了。

“後來就好了的!”她又用手背抹去一些嘴角上的白沫,更快地說,“後來全好了的!他從此也就不再走進廟門去,也不再提起什麼來,許多年。不知道怎麼這回看了賽會之後不多幾天,又瘋了起來了。哦,同先前一模一樣。午後他就走過這裏,一定又上廟裏去了。你們和四爺商量商量去,還是再騙他一騙好。那燈不是梁五弟點起來的麼?不是說,那燈一滅,這裏就要變海,我們就都要變泥鰍麼?你們快去和四爺商量商量罷,要不……”

“我們還是先到廟前去看一看,”方頭說著,便軒昂地出了門。

闊亭和莊七光也跟著出去了。三角臉走得最後,將到門口,回過頭來說道:

“這回就記了我的賬!入他……。”

灰五嬸答應著,走到東牆下拾起一塊木炭來,就在牆上畫有一個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細線的下麵,劃添了兩條線。

他們望見社廟的時候,果然一並看到了幾個人:一個正是他,兩個是閑看的,三個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