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明燈(2 / 3)

但廟門卻緊緊地關著。

“好!廟門還關著。”闊亭高興地說。

他們一走近,孩子們似乎也都膽壯,圍近去了。本來對了廟門立著的他,也轉過臉來對他們看。

他也還如平常一樣,黃的方臉和藍布破大衫,隻在濃眉底下的大而且長的眼睛中,略帶些異樣的光閃,看人就許多工夫不眨眼,並且總含著悲憤疑懼的神情。短的頭發上粘著兩片稻草葉,那該是孩子暗暗地從背後給他放上去的,因為他們向他頭上一看之後,就都縮了頸子,笑著將舌頭很快地一伸。

他們站定了,各人都互看著別個的臉。

“你幹什麼?”但三角臉終於走上一步,詰問了。

“我叫老黑開門,”他低聲,溫和地說。“就因為那一盞燈必須吹熄。你看,三頭六臂的藍臉,三隻眼睛,長帽,半個的頭,牛頭和豬牙齒,都應該吹熄……吹熄。吹熄,我們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

“唏唏,胡鬧!”闊亭輕蔑地笑了出來,“你吹熄了燈,蝗蟲會還要多,你就要生豬嘴瘟!”

“唏唏!”莊七光也陪著笑。

一個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著的葦子,對他瞄準著,將櫻桃似的小口一張,道:“吧!”

“你還是回去罷!倘不,你的伯伯會打斷你的骨頭!燈麼,我替你吹。你過幾天來看就知道。”闊亭大聲說。

他兩眼更發出閃閃的光來,釘一般看定闊亭的眼,使闊亭的眼光趕緊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著就堅定地說,“不能!不要你們。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

闊亭便立刻頹唐得酒醒之後似的無力;方頭卻已站上去了,慢慢地說道:

“你是一向懂事的,這一回可是太胡塗了。讓我來開導你罷,你也許能夠明白。就是吹熄了燈,那些東西不是還在麼?不要這麼傻頭傻腦了,還是回去!睡覺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還在。”他忽又現出陰鷙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斂了,沉實地說道,“然而我隻能姑且這麼辦。我先來這麼辦,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他說著,一麵就轉過身去竭力地推廟門。

“喂!”闊亭生氣了,“你不是這裏的人麼?你一定要我們大家變泥鰍麼?回去!你推不開的,你沒有法子開的!吹不熄的!還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沒法開!”

“…………”

“你沒法開!”

“那麼,就用別的法子來。”他轉臉向他們一瞥,沉靜地說。

“哼,看你有什麼別的法。”

“…………”

“看你有什麼別的法!”

“我放火。”

“什麼?”闊亭疑心自己沒有聽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聲清磬,搖曳著尾聲,周圍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結了。但不一會,就有幾個人交頭接耳,不一會,又都退了開去;兩三人又在略遠的地方站住了。廟後門的牆外就有莊七光的聲音喊道:

“老黑呀,不對了!你廟門要關得緊!老黑呀,你聽清了麼?關得緊!我們去想了法子就來!”

但他似乎並不留心別的事,隻閃爍著狂熱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尋火種。

方頭和闊亭在幾家的大門裏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後,吉光屯全局頓然擾動了。許多人們的耳朵裏,心裏,都有了一個可怕的聲音:“放火!”但自然還有多少更深的蟄居人的耳朵裏心裏是全沒有。然而全屯的空氣也就緊張起來,凡有感得這緊張的人們,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變成泥鰍,天下從此毀滅。他們自然也隱約知道毀滅的不過是吉光屯,但也覺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這事件的中樞,不久就湊在四爺的客廳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臉上已經皺得如風幹的香橙,還要用手捋著下頦上的白胡須,似乎想將他們拔下。

“上半天,”他放鬆了胡子,慢慢地說,“西頭,老富的中風,他的兒子,就說是:因為,社神不安,之故。這樣一來,將來,萬一有,什麼,雞犬不寧,的事,就難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來到府上,麻煩。”

“是麼,”四爺也捋著上唇的花白的鯰魚須,卻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樣,說,“這也是他父親的報應嗬。他自己在世的時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薩麼?我那時就和他不合,可是一點也奈何他不得。現在,叫我還有什麼法?”

“我想,隻有,一個。是的,有一個。明天,捆上城去,給他在那個,那個城隍廟裏,擱一夜,是的,擱一夜,趕一趕,邪祟。”

闊亭和方頭以守護全屯的勞績,不但第一次走進這一個不易瞻仰的客廳,並且還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爺之上,而且還有茶喝。他們跟著老娃進來,報告之後,就隻是喝茶,喝幹之後,也不開口,但此時闊亭忽然發表意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