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轉說:“跑!娘的,事大事小,一跑就了。地方上這事兒,也沒啥講究。”

小田小聲說:“要跑咱分開跑,一個一個的,溜之乎也……”

這時,周世中說:“我給人家做過保證。我把廠址、姓名,都告訴她了。她也打電話跟廠裏聯係過了。不然,她要五千塊押金……要跑你們跑吧。”

一下子,眾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誰也不吭聲了。

隻聽“吱呢”一聲,玻璃門開了。那個戴大口罩的女護士走了出來,冷冷地對他們說:“怎麼還不去取押金?我可告訴你們,不交押金,一個也走不了!”

老轉氣憤地說:“啥態度?”

老班迎上去求告,說:“同誌,咱是下夜班碰上的。咱是辦好事呀,咱真是辦好事呀……”

大口罩仍然冷冷地望著他們:“誰證明?這種事我可見得多了。出了事,把人往醫院一扔,不管了!我們這兒光死帳趴了十幾萬,我找誰去?”

老轉火了,高聲說:“照你這麼說,沒錢就可以見死不救了?我們是在路上碰上的,是是革命人道主義!憑啥讓我們拿錢?”

正吵著,又有一位大夫走出來解釋說:“別吵別吵,同誌,不是不相信你們,這樣的事情我們這裏的確遇到的太多了,我們也搞經濟核算,的確是負擔不起……”

周世中沉著臉,一咬牙說:“算啦。家裏有錢的,跟我回去拿錢。沒錢的,留在這兒當人質。”說著,扭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白占元咳嗽了兩聲,說:“我也回去,我那兒還有點。”說著,也朝外走去。

老班看了看小田,隻好也跟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拍著手說:“這上哪兒說理呢?跟誰去說理呢?”

老轉在地上蹲了一會兒,也隻好站起身來,對小田說:“小田,你才輸了血,身子弱,你在這兒當人質吧。我也回去湊湊。”他也是一邊走,一邊埋怨說:“嗐,地方上這事兒,真他媽的……”

小田見他們都走了,身子一軟,躺在了地上……

淩晨三點,柴油機廠的十號職工家屬樓上黑黢黢的。一扇扇玻璃窗像一隻隻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牆上寫有“此處加工毛衣”的子樣。

周世中走上樓來,悄悄地用鑰匙開了家門,輕手輕腳地進了屋。這是一套舊式的三室沒廳的房子,外邊的廳僅是一個過道。左邊的大間裏住的是他的父母。他父母都是退休工人,父親已病癱多年……他的母親退休前是紡織女工,不光胳膊、腿疼,還有間歇性精神病。右邊的小間裏住著他的妹妹周世慧。中間的房間住著他和兒子……這是一個負擔很重的工人家庭。

周世中先是回屋看了看熟睡中的兒子,而後又躡手躡腳地退出來。站在了父母親住的那間門前……

立時,屋子裏有了聲音:“誰呀?”

周世中說:“媽,是我。”說著,他推開門,走進了母親的房間。黑暗中,他的母親餘秀英告訴他說:“秋霞來了,見你是夜班。又走了。”那說話的語氣裏帶著明顯的不滿。

周世中站在黑暗中,對他媽說:“媽,那錢,還有嗎?”

母親說:“啥錢?那八百塊錢,不是你說給世慧交學費的嗎?還有啥錢?”

周世中站了一會兒,才說:“媽,我有急事,先用用……”

母親說:“怎麼了?出啥事了?”

周世中沉默了片刻,說:“我撞住人了。”

母親急了,忙說:“撞了誰了?重不重?”

周世中說:“不重。就是……”

這時,門響了一下,妹妹周世慧披著衣服跑過來,關切地問:“哥,撞了誰了?老的少的?要是老的可就麻煩了……”

周世中說:“是個姑娘。睡你的去吧,小心著了涼……”

母親說:“你妹妹她明天要去報名,加上她打毛衣掙的錢……”

周世慧說:“媽,先讓我哥用吧。報名還早呢……”

周世中說:“廠裏還停著工呢?”

周世慧“嗯”了一聲,說:“快了,廠長正跑款呢,說是新設備一上馬就……”

周世中又問:“夜校啥時開學?”

周世慧含含糊糊地說:“是禮儀學校,還早呢……”

床上,一陣唏唏嗦嗦的響聲。母親說:“就這些錢給你……”

同住在一棟樓上,也有幾家合住一套房子的,這樣的住戶被工人們稱為“多家灶”。班永順,梁全山,小田三家就合住在這樣的“多家灶”裏,三家各住一間,共用著一個廚房,一個廁所……

老班的女人王大蘭,因為要趕早去街頭上賣胡辣湯,早早就起來了。她一邊忙著切菜,一邊對蹲在門口的老班說:“看你這人,一回來就黑著個臉,問了半天連個囫圇話都沒有……”

老班蹲在門口,吞吞吐吐地說:“下班路上,碰個事……”

王大蘭說:“我都懶得理你。啥事兒,情說了唄。還半吐半咽的……”

老班說:“辦了個好事……”

王大蘭說:“辦好事怎麼了?等我表揚你哩?你辦的啥好事?你還會辦啥好事?”

老班說:“救了個人。那姑娘被車撞了,俺幾個給送醫院去了……”

王大蘭說:“送就送唄。這有啥?還吞吞吐吐的?”

老班苦著臉說:“人家醫院讓拿錢呢,要兩千。”

王大蘭停住手,不相信地望著老班,說:“不對吧?是不是有人竄掇你去打麻將了?你給我說實話……”

老班說:“嗨,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那種人嗎?我會幹那事?”

王大蘭看著他,說:“那,是不是叫人訛了?”

老班說:“不是人,是醫院。醫院扣住人不讓走……也不是我一個,車間裏四五個呢,世中讓都回來湊錢……”

王大蘭想了想說:“鬧了半天,是這事?事攤上了,咱也不能賴了。要多少?”

老班說:“醫院,要兩千。幾個人一塊湊……”

王大蘭說:“我這有二百,少不少?”

老班說:“二百?二百就二百,再看看他們……”

王大蘭很要強,想了想又說:“你是出臉麵的人,在廠裏工作,也不能讓人小看了。這吧,我還有二百五十塊的稅錢沒交,你先拿去。我這邊再拖他幾天。別讓人家笑話咱……”

梁全山家,迎麵是一張大床,床四周是櫃子、箱子和一張三鬥桌……東西把一間房子塞得滿滿的。梁全山的妻子崔玉娟上夜班去了,隻有女兒小芬在床上躺著。這會兒,他正在家裏翻抽屜。一個一個翻過了,又去櫃子裏摸,一邊摸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奇怪,出邪了,三千塊錢哪兒去了?明明是放抽屜裏了……”

老轉在櫃子裏翻了半天,翻出一團捆著的襪子。他又把手伸進襪子裏摸,摸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摸到……片刻,他撓撓頭,走到床前,一把把睡著的女兒拉起來問:“小芬,小芬,快醒醒。”

上小學的女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說:“爸爸,幹啥呢?”

老轉拍拍她,緊張地問:“醒醒,抽屜裏放的錢你見了嗎?”

小芬揉揉眼,說:“沒有,我沒見。你還欠我一張電影票錢呢……”

老轉不耐煩地說:“今兒誰來咱家了?”

小芬說:“沒誰來呀?傍晚我媽回來了,又走了。還有,就小水,振明來這兒寫作業……”

老轉沒頭沒腦地發脾氣說:“以後……不三不四的,別往家裏領!”

小芬委屈地說:“他家沒地方,就來寫寫作業……”

老轉一甩手說:“寫作業也不行!”說著,他氣呼呼地走出去了。

老轉在過廳裏走了一圈,又幾步走到老班房門前,伸出手想敲門,可手舉了半截,撓撓頭,又鬆下來了。再轉一圈,終於忍不住,又去敲門。他用手指在門上彈了兩下,叫道:“老班,老班,你出來一下。”

門開了,最先走出來的是王大蘭,她身後是老班。王大蘭問:“梁師傅,有啥事兒?”

老轉說:“也、沒啥、事。就是惹了個事嘛……”

王大蘭說:“我聽老班說了,正給他湊錢呢。”

老轉撓了撓頭,說:“嗨,我那抽屜裏放了三千塊錢,是準備分房時交訂金……可誰想,丟、丟了……”

王大蘭一驚,說:“丟了?在屋裏放著會丟?沒人來呀?”

老轉不好意思地說:“所以,所以嘛,我來問問,是不是孩子們狂手、拿、拿去了……”

王大蘭一聽,臉色忽地變了。她硬硬地說:“梁師傅,你等等。”說著,撞開身後的老班,折身回屋去了。

屋子裏最醒目的還是一張大床。兒子和女兒都在床上睡著。王大蘭進屋二話沒說,一把把熟睡中的兒子和女兒從床上拽了起來!一雙十二三歲的小姐弟,迷迷糊糊地被她連掂帶拽拎出了家門……

一出屋門,王大蘭便厲聲喝道:“給我跪下!”

兩個隻穿著褲頭、背心的孩子被嚇醒了,一邊跪,一邊揉著眼哭起來……

老轉臉上很不好看,他忙說:“嫂子,你、你這是……”

王大蘭沉著臉,說:“梁師傅,你別管。”而後又厲聲對兩個孩子說:“咱窮要窮得有誌氣。小水,振明,你們聽好了。你爸是工人,你爸當了二十多年的工人,一直是清清白白的。你爸那工廠那麼大,東西那麼多,你們見你爸拿回來一個螺絲沒有?”

兩個孩子都怯怯地望著王大蘭,不敢吭聲……

王大蘭質問道:“說!有沒有?”

兩個孩子帶著哭音說:“沒有。”

王大蘭說:“那好,當著你梁叔叔的麵,你倆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在梁叔叔家寫作業是不是偷翻他家的抽屜了?三千塊錢是不是你們拿了?敢說一句瞎話,仔細身上的肉!”

兩個孩子哭著說:“沒有,真的沒有……”

小水又說:“不信你問問他家小芬……”

小振明說:“我就看過他家一本畫書,還是小芬讓看的……”

王大蘭又問:“我再問一遍,到底拿了沒有?不說實話,我把你們的腿打斷!”

兩個孩子都哭起來了,嗚咽著說:“真沒有……”

老轉臉上掛不住了,忙上去拉孩子,一邊拉,一邊說:“嫂子,我隻是隨便問問。你、你這是打我的臉呢!”

王大蘭眼裏噙著淚說:“梁師傅,俺娘們是從鄉下來的。別的不怕,就怕人家看不起。說實話,這些年了,你們那廠,我連門都沒進過。我賣胡辣湯,用根鐵釘都是在街上買的。你要不信,就這間房子,你進去搜吧,你情搜了!”

老轉解釋說:“嫂子,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呀。三千塊錢,不是小數。我問問也不錯呀?”

王大蘭生氣地說:“你問問是不錯,我也沒說你錯。你咋一問就問到老班頭上了?你怎麼不問別人呢?”

老班在一旁勸道:“算啦,算啦,錢丟了,心裏急……”

王大蘭狠狠地瞪了老班一眼,剛要說什麼,崔玉娟推門走了進來,一見這陣勢問:“這是怎麼了?”

老轉一見妻子回來了,忙問:“抽屜裏那三千塊錢你拿了嗎?”

崔玉娟愣了愣,說:“沒有啊……不是,還在那兒放著的嗎。”

老轉便借題發揮說:“你是怎麼搞的?一天到晚不著家!那錢,丟了!”說著,一摔門,回屋去了。

王大蘭也借題發揮,對兩個孩子吼道:“回去!以後放學回來,出出門我打折你們的腿!”

同一個樓道裏,白占元師傅住的是兩室搭一小廳的房子。他開門的時候,屋裏的燈是亮著的,隻見屋裏四麵牆上貼滿了獎狀。一張張獎狀上都寫著“白占元”的名字。上邊全印著“勞動模範”、“生產標兵”、“節約標兵”的字樣……房子裏的擺設很簡陋。醒目的隻有這些獎狀。這是他用三十多年的心血換來的。

白占元進門後先坐下來喘了口氣,看見兒子的房間裏亮著燈,門虛掩著,裏邊傳出嘩嘩啦啦的麻將聲……不由地歎了口氣。

兒子白小國的房間卻是另一種景象。房間裏的布置、擺設十分現代。牆上貼著歌星、影星的大照片;床是席夢思的,牆上掛著電吉它,還有帶卡拉OK的音響;燈是專用的可高可低的吊燈,吊燈下擺著一張麻將桌,桌子周圍坐著四個正在打麻將的年輕人。聽見外邊有聲音,白小國忙說:“快,快,把錢收起來吧,老爺子回來了。”說著,幾個人手忙腳亂地往兜裏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