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占元走到兒子的門口,推開門,探探頭說:“啥時候了?還不睡呢?”
幾個年輕人看見白占元,忙笑著說:“大伯回來了?”
白占元“嗯”了一聲,說:“可不能賭錢。”
白小國不耐煩地說:“倒班哩,玩玩。你去歇吧!”
白占元“哼”了一聲,剛轉過身來,門砰一下關上了!
隻聽屋裏幾個年輕人說:“啥年月了?老爺子也真是……”
白小國說:“沒事兒。這老頭,我有法兒治他。來來,接著來,我差點就自摸了。”
白占元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無奈地搖了搖頭……
接近黎明,天還沒有大亮。周世中在樓梯拐彎處的台階上坐著。頭上有一盞半明半暗的小燈泡。他是在等人送錢來……
片刻,有沉重的腳步聲響起,白占元從樓上下來了。他沒有說話,也默默地在台階上坐下來。周世中默默地遞過一支煙,他默默地接過來,默默點上,默默地吸著……
過了一會兒,周世中說:“師傅,我一直沒顧上給你說,廠裏想讓你退呢……我頂住了,技術上你還能把把關。”
白占元說:“退就退吧,上頭有政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人老了,手腳不利索,拖累你們了。”
周世中說:“師傅,說哪兒去了。咱廠幹機加工的,有幾個不是你的徒弟?再說,不是還差半年嗎?”
白占元說:“別的沒啥,就是小國,不成器,花錢打水漂兒一樣。要是退了……”說著,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這兒有五百塊錢,我藏棉鞋裏了,幸好還沒被那狼羔子翻走……”
周世中說:“小國?”
白占元歎口氣說:“有多少錢也不夠他折騰……也怨我,他娘死得早,慣壞了。”
周世中安慰說:“也沒幹啥壞事。”
白占元搖搖頭:“沒法說……”
周世中說:“給他說個對象,有人管著會好些。”
白占元說:“別提了。吃喝嫖賭占全……正經人家的姑娘,誰要他呢?”
周世中說:“也別這麼說。現在人老實了,姑娘們還看不上呢……”
白占元說:“你操個心吧。”
正說著,班永順和梁全山一前一後從樓上走下來,兩人分別往台階上一坐,誰也不理誰,誰也不看誰……
老班坐下後說:“我這兒,大蘭給湊了四百五。”說著,又看看他們:“這錢掏得老冤枉啊!”
周世中說:“我這兒有八百,白師傅拿了五百,老班四百五,一共是一千七百五也差不多少了。”
老轉急忙說:“我那兒本來有三千,回來一找,沒有了!我可不是裝熊,好孬在部隊上幹過。你看,剛才把老班媳婦也給得罪了。錢丟了,不能問問……”
老班嘟噥說:“問唄,誰不讓你問了?叫你搜,你不搜……”
老轉說:“問?我還怎麼問?我還敢問嗎?又是打又是罵的?叫誰看呢?”
周世中說:“算啦,算啦。折騰半夜了,都回去睡吧。剩下的數,我想辦法。”
老轉說:“那,那錢我先欠著,算我借的,行不行?三千塊錢,才取出來不久,說丟丟了。”說著,眼裏濕濕的。
周世中說:“別急,再找找……唉,這事,說起來叫人寒心,可碰上了,也不能見死不救啊?算,算。歇吧,都歇吧。這錢我去送。”
老班試探著問:“要是醫院再要呢?老天爺,那可是個無底洞啊!”
周世中站起身,說:“走一步,說一步吧。”
天已蒙蒙亮了。
被扣作“人質”的小田,這會兒正躺在在醫院大廳水磨石地上呼呼睡呢。地上太涼,他兩手抱著膀,蜷成了一個團團蛋兒,嘴裏流著長長的口涎……
那個戴大口罩的女護士從急救室裏走出來,看了看他,搖了搖頭,又返身走回醫務室。片刻,她拿出一條印有紅“十”字的被子,輕輕地蓋在了小田身上……
周世中走上三樓,站在了一個門前。怔了片刻,他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立時,屋子裏響起了唏唏嗦嗦的穿衣服的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誰呀?”
周世中說:“素雲,是我,世中。”
李素雲在屋裏說:“哦,是周師傅。你等等……”
片刻,門開了,三十二歲的女工李素雲披衣站在了門口:“有事兒嗎?”
周世中問:“你這兒有錢沒有?我,有急用……”
李素雲看看他,說:“上屋裏說吧。”說著,扭身回屋去了。
周世中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走進門去。
李素雲住的是一室一廳的房子,廳略大些。家裏收拾得很幹淨。周世中在沙發上坐下來,隨口問:“小軍呢?睡了?”
李素雲說:“上他姥姥家去了,那兒上學近。”
周世中看了看李素雲,說:“要是沒有,我再……”
李素雲說:“你要多少?”
周世中說:“三百,三百就夠了。”
李素雲馬上說:“有。”說著,就進裏屋去了。一會兒,她走出來,把三百塊錢放在周世中麵前,問:“夠不夠?存折上還有……”
周世中說:“夠了。”
李素雲問:“出啥事了?聽見你們那邊鬧嚷嚷的?”
周世中站起身,說:“沒啥,下班回來……嗨。”
李素雲關切地說:“你一夜沒睡吧?”
周世中說:“沒事兒。老魏,快回來了吧?”
李素雲說:“一年多了。”
周世中剛想走,李素雲說:“你等等。秋霞,她來了。昨個兒沒見你,在這兒坐了一會兒。”
周世中不吭。
李素雲說:“秋霞說……她,想……離。”
周世中皺了皺眉頭,還是不說話。
李素雲說:“秋霞說,你這邊這樣,她那邊,那樣。你爹癱著,你娘這樣……她那邊,她娘又是那樣……這樣拖下去也不是常法。她說她不想再拖了。我勸了勸她。可她說,她已經向法院起訴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會兒,說:“她想離,就離吧!”
清晨,廠區大道上,上班的工人們紛紛從職工宿舍樓裏湧出來。有的提著飯盒,有的女工推著孩子……這裏又成了一條湧動著的自行車的河流……
晨光在亮亮的自行車瓦圈上映出一個個扁扁的人臉,臉在瓦圈上轉動,一天的生活,勞作又開始了……
半上午的時候,小田穿著一身在地上滾得髒兮兮的衣服跑了回來。他三步兩步搖搖晃晃地衝進樓道,高聲喊道:“白師傅,周師傅,梁師傅……特大喜訊!特大喜訊!活了,活了!林曉玉活了!”
眾人亂紛紛地從各自屋裏跑出來,這個說,活了?那個說,活了?還有的說,你說清楚,誰是林曉玉?
小田一急說:“就是那個,那個那個那麼……嗨!就是咱救的那個姑娘,她叫林曉玉,她醒過來了!”
眾人都說:“不賴,不賴。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小田說:“這姑娘可好了,一醒過來,我給她一講情況,她可就掉淚了,一個勁感謝咱。”
老班擔心地問:“沒再說別的吧?”
小田連聲說:“沒有,沒有……一醒過來,馬上就證明咱是救命恩人,咱是受了冤枉。”
白占元說:“不賴,不賴,這姑娘心好!”
老班激動地說:“咱算是遇上好人了!她硬是訛咱,咱也沒法呀?是不是?”
周世慧笑著說:“看班師傅說的,救了人家,還說是遇上好人了。你猜我哥回來怎麼說的?他說是他撞了人了!”
白占元說:“這年月,也算是遇上好人了。”
屋子裏,白小國嚷道:“還讓不讓人睡了?”
眾人的聲音忙低下來。白占元“呸”了一口,說:“你打一夜麻將,還有功了?別理他!”
老轉因為丟了錢,臉一直陰著。這會兒才說:“叫我說,咱得去看看人家,以示咱救人的誠意。”
周世中說:“我看行,咱去看看人家。師傅,你說呢?”
白占元說:“去。不管怎麼說,救了一條命呀……”
小田說:“要去咱現在就去,晚一會兒,人家家裏就來人了。她已經讓護士往家裏打電話了,還專門說讓家裏人帶著錢來……”
老班拍著手說:“好好,這姑娘心好,心真好。”
周世中說:“哎小田,那姑娘長得漂亮吧?”
小田說:“師傅,你笑話我呢?”
老轉接著說:“這有啥?心眼好,要是再長得漂亮,衝上去……”
眾人笑起來。周世慧望著小田,酸酸地說:“就是呀,一夜沒少看人家吧?看到眼裏可是拔不出來了……”
小田不好意思地說:“哪呀,人家剛醒過來。”說著,就往樓下跑,邊跑邊說:“我先下去買水果。”誰知,到了樓梯口,他又折了回來,指了指身上說:“太髒了,我得換換衣服。”眾人又笑了。
在市第二人民醫院的急救室裏,已經蘇醒過來的林曉玉在病床上躺著。她頭上纏著一圈帶血的繃帶,腿上打著石膏,身前放著吊瓶,正在輸液……
這時,小田提著一兜水果,領著師傅們走進來。林曉玉看見他們來了,掙紮著身子想坐起來……
眾人忙圍上去說:“別動,姑娘,你別動。”
小田忙介紹說:“這是周師傅,這是白師傅,這是梁師傅,這是班師傅……昨天晚上,我們一塊把你送來的。”
林曉玉哭了,她流著淚說:“謝謝,謝謝師傅們!”
周世中說:“別,你也別,我們是碰上了。”
白占元說:“姑娘,別難過了,是你命大。”
老轉誇耀說:“我當過兵,不能見死不救啊!”
班永順說:“是呀,是呀,都是好人,都是好人。”
正說著,突然有幾個人衝了進來。隻見頭前的一個穿西裝,手裏拿著“大哥大”氣勢洶洶地走過來,罵道:“是哪個狗日的把我妹妹撞了?說!”跟他進來的兩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兩手抱膀,不懷好意地站在了門口。
屋子裏的空氣頓時緊張了……
老班一看這陣勢,小聲對周世中說:“你看你看,救人救出事來了。”
躺在病床上的林曉玉流著淚說:“哥,你錯怪人家了。是這些師傅們救了我,是他們把我救了。要不是他們……”
這人一愣,忙陪笑說:“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鄙人林凡,是荷花大酒店的……”
周世中沒有扭頭,他看了看林曉玉,說:“姑娘,好好養傷吧,我們走了。”說著,看也不看那人,隻對眾人說:“走!”
幾個人都跟著周世中往門外走。
林曉玉叫了一聲:“師傅。”又趕忙對林凡說:“哥,還不趕快給師傅們道歉!”
林凡一怔,連聲說:“我道歉,我道歉……”說著,追出門來,攔住眾人說:“師傅,師傅,你們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剛才是我太魯莽了……這樣吧,我請諸位中午到荷花大酒店去,我請客!請務必賞光,給個麵子……”說著,又對一個年輕人喝令:“小吳,馬上安排雅間!”
周世中淡淡地說:“你是不是很有錢?”
林凡遲疑了一下,馬上說:“錢?有,有。說個數吧?”
周世中說:“那就請你把我們墊的兩千塊押金退給我們。我們都是工人,是靠勞動吃飯的。別的,就不必了。小田,你留下吧。”說完,大步朝門外走去。
一時,林凡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