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轉不明白,說:“馬?什麼馬?”
那小夥子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一邊去吧……”
老轉憋了一肚子火,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氣呼呼地說:“……操,瘋了,這人瘋了?!瘋了瘋了瘋了,敢要30!”走出四五米遠,他又扭回頭來,喊道:“神氣什麼?老子當過偵察兵!”
夜漸深了。
梁家還是隻有女兒小芬一個在家。她已經蜷在破沙發上睡著了……
電視機還開著,熒幕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隔壁的班家,一張大床上擠擠地躺著四口人。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老班和王大蘭躺在床上說話……
王大蘭說:“房子的事,有消息嗎?”
老班說:“定金都交過了。興許快了?”
王大蘭說:“也不能太實受了,叫我說,該送還得送送。”
老班說:“要送禮你去送,我可不去。徐廠長都說了,頭一個就是咱,早早晚晚的事……還送啥?”
王大蘭說:“就你臉皮金貴?你看看,這三家住一塊,丟個東西都讓人懷疑咱,孩子連門都不敢出……”
老班說:“他也是問問,又沒說是咱……”
王大蘭說:“還沒說呢?都快指到鼻子上了……”
老班說:“錢丟了,不是小數,人家問問也不錯。”
王大蘭點著老班的頭說:“你呀你呀,生就的死鱉!”
當梁全山來到第二棉紡廠門前時,已是夜半了。
他在馬路上轉了很久,最後才想起來,應該去玉娟的廠裏看一看,如果她在廠裏上班,那麼,一切懷疑都煙消雲散了。如果,那麼……
他疑慮重重地跨進廠門。這時,看大門的老頭從傳達室裏走出來,問:“你找誰?”
老轉說:“師傅,我找崔玉娟,她是我愛人……”
老頭“噢”了一聲,撓撓頭說:“噢,玉娟,怕是……你去車間裏看看吧。”
走進廠院,聽見了織機的轟鳴聲,老轉心裏反倒鬆了一口氣,心說:“玉娟肯定在班上,謝天謝地……”
走進車間,一看,巨大的車間裏,一半燈亮著,另一半卻暗著。隻有一半織機開著。看機的女工正忙碌著……
老轉走上前去,對一個帶班的女工問道:“崔玉娟在不在?”
那女工看了看他,說:“你是……玉娟的愛人吧?”
老轉說:“是,玉娟?”
那女工說:“你不知道?”
老轉說:“知道什麼?”
那女工吞吞吐吐地說:“前段,廠裏效益不大好。隻開半班。車間裏搞優化組合,就……”
老轉像被雷擊了似的,好一會兒才問:“多久了?”
那女工說:“一,一個多月了吧?玉娟一個多月都沒來上班了。”
老轉再沒說什麼,隻覺頭懵懵的,扭頭就走……
那女工忙追上去,拽住他說:“錯了,你走錯了……”
星期天的早晨,周世中又扶著父親出來學走路了。
退休的老周師傅已病癱多年了。為他的病,廠裏花了很多錢,家裏也花了很多錢,但仍然沒有治好。周世中沒有辦法,就自學了針炙(也跟一位老中醫學過一段)。每隔幾天就給父親針炙一次。現在他也敢紮頭針了。讓父親帶針學走路就是他跟那位老中醫學的。
這會兒,周世中一手端著電療盒,一手扶著父親,正一步一步很緩慢地在樓下空地上走著……
老周已失語幾年了,這會兒仍然口齒不清。他頭上紮滿了針,像個孩子似的,在兒子的攙扶下,一點一點地學走步……
走了一會兒,周世中已累得滿頭大汗,可他卻笑著說:“不錯,不錯,今天能走五十步了。”
這時,崔玉娟騎車回來了。她把車子一紮,走過來說:“老周師傅好點了吧?”
周世中忙對父親說:“爸,問候你呢。”
老周師傅嗚嗚呀呀地說:“噢,噢噢達(好點的意思)。”
崔玉娟安慰說:“會好的。你看世中多有耐心,要擱別人,怕早煩了……”
周世中說:“也是沒法兒,不能老花公家的錢。”
崔玉娟走上樓來,一推家門,不由地愣住了!隻見梁全山正衝著門在屋裏坐著,兩眼熬得血紅,臉繃得像是要殺人……
崔玉娟進門來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了?”
老轉沉著臉,問:“你上哪兒去了?”
崔玉娟有點慌,慢慢取下肩上的小包,說:“我,上班去了呀。”
老轉目光逼視著她:“說吧,到底上哪兒去了?”
崔玉娟說:“你,你,你是怎麼了?不是告訴你了?不信,你去問問……”
老轉猛地一拍桌子,厲聲說:“說實話!到底上哪兒去了?我給你說,我可是當過偵察兵,早偵察得一清二楚了!”
崔玉娟望著他,身子一下子軟了,她小聲說:“你別嚷,你別嚷好不好?你聽我說……”
老轉馬上放低聲音,說:“好,給你個機會。你說吧……”說著,轉過臉去,招呼女兒說:“小芬,過來過來,你做記錄。”
女兒小芬手裏掂著一張紙,一支筆,怯生生地從床後磨了出來……
老轉指著一張吃飯的小圓桌對小芬說:“她坐哪兒,你就坐哪兒記。她說一句,你記一句。”
崔玉娟一看這陣勢,忙央求說:“你,你這是幹啥?當著孩子的麵……”
老轉說:“怎麼了?孩子也是家庭一員嘛。讓她知道知道也好……”
崔玉娟眼裏的淚下來了。她流著淚,說:“老梁,我都告訴你,我都告訴你還不行嗎?別當著孩子,你別當著孩子……”
老轉說:“孩子怎麼了?孩子也不小了,家裏發生的事,也該讓她知道知道。是好事,讓她向你學習;是壞事,讓她引以為戒!”
這時,小芬哭叫道:“媽媽……”
老轉黑著臉說:“哭什麼,你哭什麼?開個家庭會,哭什麼?好好記!”
小芬不敢哭了,手裏捏著筆,小大人似的,目不轉睛地望著媽媽……
崔玉娟哭著說:“老梁,我求你了,別這樣,別讓孩子,我……”
老轉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你還羅嗦什麼?讓孩子受受教育有什麼不好?說吧說吧,你說吧……”
崔玉娟淚流滿麵:“我,我不知道怎麼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前,廠裏效益不好,產品賣不出去,工資發不下來。廠裏就說要搞優化組合。消息一傳出來,我,每天都戰戰兢兢的,我是怕被組合掉了。那一段,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別人去給車間主任送禮,我也去送了。主任說得好好的,說沒事,可我還是怕,也不知道是怕什麼。果然,車間主任說沒事,可她自己卻被廠裏聘掉了……我,每天上班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出錯,可不知怎麼搞的,越怕越出錯,機上老是出現斷頭……”
老轉說:“別強調那麼多理由,揀主要的說。”
崔玉娟說:“開始是三班開兩班,後來又開一班。我機上斷頭太多,我……就被組掉了。廠長在大會上說,讓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老轉諷刺說:“這麼說,你是顯‘能’去了?是不是?說說吧,你都開創了什麼新局麵?”
崔玉娟勾下頭,說:“組掉了,我也覺得沒臉見人。廠裏說,組掉的人,可以出去推銷產品,推銷出去發工資,推銷不出去不發工資……”
老轉立馬說:“打住,打住。噢,你說你是推銷產品去了?你給我說說,啥產品夜裏推銷?”
這時,小芬問:“爸,推銷的‘銷’字怎麼寫?”
老轉說:“別打岔,不會寫先空著!”
崔玉娟說:“頭幾天,我也是想出去推銷的。可猛一下不讓上班,心裏沒抓沒撓的,不知怎麼才好。我就去了過去一個居民院的同學家……”
老轉說:“都一個多月不上班了,你為啥不告訴我?說吧,往下說吧。”
崔玉娟說:“頭兩天,是張不開嘴。有一天夜裏,我想說,推了推你,你睡著了。”
老轉說:“你別繞那麼多圈子,到底幹啥去了?”
崔玉娟吞吞吐吐地說:“心裏煩躁,開初,也是小玩,後來……”
老轉說:“什麼大玩小玩,你說清楚?”
崔玉娟說:“我第一次去她家,正趕上她家打麻將,非讓,玩玩……”
老轉看著妻子,連著“噢”了兩聲,繼而慢慢地站起身來,目光逼視著她問:“那三千塊錢,是不是你拿了?我早就懷疑了,果不其然!錢好好地在抽屜裏放著會丟?出鬼了!”
崔玉娟哭著說:“開始也沒想……心裏悶,小玩玩。頭幾天贏了幾十塊錢,這玩著玩著,我也不當自己的家了……我沒想動那錢,那錢是咱一點一點積攢的,真的,我沒想動。頭回輸,我是回娘家借的錢,我借了一千,隻是想把本錢扳回來,扳回本來我就不幹了。誰知越翻……”
老轉惡狠狠地說:“我問那三千塊錢是不是你拿了?”
崔玉娟嗚嗚地大哭起來……
老轉氣瘋了,揚起手,狠狠地扇了崔玉娟一耳光!罵道:“你,你他媽的!”
小芬馬上哭著跑過來,撲到了媽媽懷裏……
老轉一時暴跳如雷!他抓起桌上的一隻碗摔在了地上!語無倫次地說:“你,你你,我,我,還去找人家老班家……你叫我這臉往哪兒放?”
聽到摔東西的聲音,小田忙從屋裏走出來,敲了敲梁家的門,問:“梁師傅,怎麼了?”
老轉把門拉開一道縫兒,走出來又反手把門關上,說:“沒事,沒事……碗掉地上了。”
小田“噢”了一聲,遲疑了一下,扭頭又回屋去了。
對麵的班家,門也開了一條小縫兒,王大蘭趴在門縫兒上,一邊往外看,一邊小聲說:“打起來了,那家打起來了!”
老班馬上說:“我去勸勸。”
王大蘭門一關,身子往門上一靠,說:“別去,誰也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