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在“多家灶”三家共用的一個水池旁,班永順、梁全山都站在水池邊刷牙、洗臉。那地方很窄,兩個人都側著身子,各自嘴裏糊著一層粘粘的白沫……
老班先洗完,可他在裏邊站著。老轉在外邊站,他想出來,卻又不想跟老轉說話,就一個勁地幹咳:“唔唔,唔唔。”
老轉洗完了,站在那兒,卻不走,就沒話找話說:“班師傅,明兒是後夜(班)吧?”
老班聽他這麼說,倒愣了。他們已好多天不說話了。猛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支支吾吾地說:“興,興是吧。”
老轉說:“我那台20車有點小毛病,尾座偏,到時你幫著給校一下……”
就這麼幾句話,老班頭上出汗了,他很勉強地說:“行,行啊。還是讓白師傅幫著校吧,他校得準些。”
這時,老轉才說:“班師傅,我給你道個歉。那天,嗨……你們一家都是實誠人,我不該瞎懷疑……”
老班的臉色立馬陰轉晴了,忙說:“沒啥,沒啥。那麼多錢,也不是小數,問問也是該的。錢找著了?”
老轉歎了口氣:“找著了。”
老班說:“是放錯地方了吧?”
老轉說:“是,是放錯地方了。”
老班說:“找著就好。謝天謝地,咱是工人,也沒別的進項,掙個錢不容易……”
老轉說:“班師傅,你給嫂子說說,就說我對不住了,讓她生那麼大的氣……”
老班笑著說:“女人家,麥秸火脾氣……”接著又故意說:“問問有啥?錢丟了,不能問問?你別理她。”
清晨,周世中推著自行車在棉紡二廠的門旁站著。
他是在等他的妻子黃秋霞。黃秋霞想跟他離婚,已經找他三趟了……
二廠也是女工多。門口處,下夜班的工人們一撥一撥地推車從廠裏走出來。女工們自然是鬧嚷嚷的。有的推著孩子,有的提著換衣服的小包,一湧而出……
黃秋霞跟著一群女工推著車子走出來。她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了,但看上去仍然很漂亮,個子高高的,膚色是那種天然的細白,顯得不像三十多的女人。黃秋霞並沒有看見周世中,是跟她一塊的女工先看到的。她拍了拍秋霞,伸手一指,嘻嘻笑著說:“哎哎,你老頭兒來了。”眾女工也都跟著嘻嘻哈哈笑:“快,快,你老頭兒接你來了。”說著,一班女工騎上車子,招招手說:“秋霞,先走了。”
周世中也看見黃秋霞了,可他沒有走上去仍在路邊上站著……
黃秋霞也沒有迎上去,而是推著車子照直往前走……
周世中也推上車子往前走,兩人都不說話,默默地……
路上,不時有雙雙對對的男女騎車從他們身後越過,也有夫妻兩口帶孩子的,一路上又說又笑……
黃秋霞羨慕地瞥了一眼,心說:“看看人家過的日子,看看咱過的日子……”
周世中的眼裏幻化出了十五年前的情景:那時他們還年輕,周世中和黃秋霞騎在一輛自行車上,也是這條馬路。那時,兩人也是又說又笑的……
兩人就這麼默默地走著。當他們推車來到一個較僻靜的路口時,在一個公共汽車的站牌下,黃秋霞站住了。她紮下車子,從兜裏掏出一隻手絹,墊在一塊水泥欄板上,默默地坐了下來。周世中看了她一眼,也停住車子,走過來,在離黃秋霞兩米遠的地方站住,身子靠在了站牌的廊柱上,從兜裏摸出一支煙,默默地點上……
片刻,黃秋霞說:“……他爺爺,好點嗎?”
周世中說:“還那樣。”
過了會兒,周世中問:“他姥姥……?”
黃秋霞望著遠處,說:“還那樣。”
周世中又說:“小虎上學?”
黃秋霞說:“你心裏還有孩子?”
王大蘭提著一籃子變蛋從外邊走回來。
剛一進門,班永順急忙上前接過來,說:“又不過節,你買這麼多變蛋幹啥?”
王大蘭看了看隔壁的梁全山家,沒好氣地說:“叫你吃哩!”說著,跟老班一起進了屋。關上門後,她拽了一下老班,才說:“這是準備給徐廠長送的。房子的事,你一點心也不操!你看,100個變蛋,兩瓶酒,不知少不少?”
老班忙說:“先說好,要送你去,我可不去送……”
王大蘭說:“看把你嚇的,誰讓你去了?你去我還不放心哪,連句話也不會說……”
這時,老班說:“哎,我給你說,你可別再生人家老梁的氣了。人家老梁今兒個主動給咱道歉了……還專門叫我給你捎話,說對不起嫂子,一個勁兒陪不是……”
王大蘭高興地說:“真的?”
老班說:“可不真的。人家老轉這人不賴……”
王大蘭又問:“那錢他找著了?”
老班說:“找著了。說是放錯地方了。人家一找著,就馬上道歉,一再的說好話……”
王大蘭說:“看看,這淨瞎懷疑不是?”
老班說:“嗨,錢丟了,人家問問也不錯嘛。再說,人家也道了歉了。一塊住著,不能太生分了。特別是兩家的孩子,這玩得好好的,你硬不讓……你看你那個脾氣。”
王大蘭想了想,說:“要說也是。他兩口子還打了一架……”
老班說:“趕明兒見他,他跟你說話,你可別不理人家。你也說幾句好話,安慰安慰人家。”
王大蘭說:“這還用你教?回頭給小芬端碗胡辣湯。那天她想喝,我沒吭聲……”
老班又說:“咱這房子快了,人家的房子還沒影兒呢。人家心裏啥味?”
王大蘭說:“行了,行了,光替人家想,也不替你自己想想?”
公共汽車站牌下,周世中和黃秋霞仍是一站一坐。隻是,黃秋霞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黃秋霞說:“世中,你是孝子。我知道你是個孝子。你爸有病,你媽有病,你家離不開你。可你替我想過嗎?你還有個妹妹,我呢?我媽病在床上四年了,我哥不在家,吃喝拉撒全是我一個人,我還要上班,還要帶孩子……”接著她喃喃地說:“這日子我過夠了,我一天也不想過了……”
周世中一聲不吭,隻是默默地抽煙……
黃秋霞悲傷地搖了搖頭,說:“想想,可憐不可憐?在家連個說話的地方都沒有。結婚這麼多年了,連句私房話都沒地方說!上我家,老人在床上躺著,老人心情不好,不能說;去你家,更不能說,老人在床上躺著。特別是你媽,有病,看見咱倆到一塊,眼都是黑的!在屋裏坐不了三分鍾就叫你……有話也隻能站在大街上說。你說,這叫日子嗎?你有難處,我知道你有難處。可我呢?在廠裏,是三班倒,有好幾回,我媽把屎拉在床上,洗一回洗一回,沒頭沒尾的……你說,你替我想過嗎?你啥時候也能替我想想?不錯,剛結婚時,你接過我,也送過我……”說到這裏,黃秋霞頓了一下,腦海裏出現了小夫妻曾經恩愛的情景:秋天裏,兩人在河堤上相擁而行……但那回憶很快就像秋葉一樣,淡了,發黃了,萎縮了,而後像一陣風似地飄去了。黃秋霞接著說:“你媽疑心那麼重,越老疑心越重,她不敢看見我,一看見我就發脾氣,你還說我不去了……唉,我過的是什麼日子?過去,誰見我誰誇,現在,誰不說我瘦了,老多了……”
周世中背靠著站牌,默默聽著,仍是一言不發……
黃秋霞說:“多少次了,我想讓你幫我調調班,調成常白班,好照顧老人。可你不願求人。你一個大男人不願求人,讓我一個女人去求人家。你知道人家怎麼說?你知道人家說什麼嗎?隻要我,隻要我答應人家……你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嗎?我給了他一巴掌,哭著走了……”
黃秋霞說到這裏,周世中的拳頭越攥越緊,他狠狠地朝廊柱上捶了一下……
黃秋霞望著周世中,說:“你怎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心裏有委屈你說呀?你苦,你有你的難處,這我都知道。可你是個男人,有你這樣的男人嗎?跟你這麼多年了,你讓我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嗎?我不是那種不講理的女人,也不是光知道圖享受的女人,我隻想有個清靜的家,有個可以靠一靠的肩膀,這些,你給過我嗎?一說就是你爸你媽的病……算啦,算啦。我說這些幹啥?真沒意思!”
這時,周世中抬起頭來,終於開口說:“想離,就離吧。”
黃秋霞剛要說什麼,一輛公共汽車開過來了。車停在了站牌下,有一群人從車上走下來……
黃秋霞怨怨地看了周世中一眼,站起身,推上車子就走……
“多家灶”裏,王大蘭和顏悅色地對兩個孩子說:“去吧,去你梁叔叔家寫作業吧。媽沒說不讓你們在一塊玩。好好玩吧,就是別碰人家的東西……”
小水和振明拿著書包,高高興興地來到梁家門前,一邊敲門,一邊喊:“小芬,小芬……”
片刻,門開了,卻隻開了一條小縫兒,梁家的小芬用身子緊堵著門,小心地露出一張小臉,臉上竟帶著恐慌的神情:“幹啥?”
小水說:“小芬,咱一塊寫作業吧?”
梁小芬卻仍堵在門口,用大人的口氣說:“不行。爸說了,誰也不讓進來……”
小水和振明尷尬地站在那兒,回頭望著王大蘭……
王大蘭站在自家門口,悻悻地說:“回來吧,回來吧!不讓算了……”等兩個孩子走回來,她罵道:“哼,啥東西?神一會兒,鬼一會兒,雞腸小肚的,虧著還當過兵呢!”
梁小芬站在自家門口,閃著兩隻小眼睛,眼裏含著淚水,卻一聲不吭……
在馬路邊的電線杆下,黃秋霞對周世中說:“孩子歸你,我媽不答應;孩子歸我,你媽不答應。你說叫我怎麼辦?小虎在我這邊上學近,在你那邊上學遠,我主要是為孩子著想……你放心,孩子,孩子還讓姓你周家的姓。你這邊老人多,經濟緊張,我不要你的錢。我隻要你說句話,你得有句話……”
周世中仍是緊繃著嘴,一句話也不說……
黃秋霞說:“我也不是沒替你想過。我知道老人喜歡孫子。可孩子上學怎麼辦?下學期就該考中學了……現在,兩家的老人跟死敵一樣,你這邊,你媽罵我媽,我那邊,我媽罵你媽……再說,他姥姥一天不見小虎,就要死要活的……”接下去,黃秋霞自言自語說:“我太累了,我實在不想這麼活了……”
周世中緊咬著牙關,還是什麼也不說。可他的心在說:“變了,是心變了……”
黃秋霞頓了一下車子,含著淚說:“說了這麼半天,你連句話都沒有?那好,法庭上見吧!”說著,騎上車子走了。
周世中仍在電線杆下站著,他的目光注視著遠去的妻子,手慢慢地從衣兜裏伸出來,他手裏攥著的是一盒上海產的“永芳”……
在職工宿舍樓下,周世慧剛開了車鎖,就見小田一蹦一跳地從樓下走出來。他看見周世慧,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世慧,上哪兒去?”
周世慧說:“老頭兒想孫子了,讓我去接他。你呢?”
小田一邊推車一邊說:“我,看個人。”
周世慧說:“又是去醫院吧?”
小田臉一紅,說:“哪兒呀?回家,我回家。”
周世慧說:“又見麵哪?這是第幾個了?”
小田說:“去去去,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著,就要走。
周世慧說:“哎哎,別慌著走,我還有事問你呢。”
小田停住車子,說:“啥事,你說吧。”
周世慧說:“你給我參謀參謀。有個地方,一月一千元,你說我去不去?”
小田吃驚地說:“那麼多呀?你辭職了?”
周世慧說:“沒有。是鍾點工。不影響上班……”
小田搖搖頭說:“有這好事兒?我看……這裏邊有問題。”
周世慧問:“有啥問題?”
小田想了想,沒想出眉目來,就隨口說:“你想去就去唄。”
周世慧看他心不在焉,氣了,說:“走吧,走吧,魂兒都讓人勾跑了!”
小田騎上車子,說:“那回頭說吧,回頭再說。”
小田確實去了醫院。這一段,他不由地要往醫院跑。
這會兒,小田正坐在醫院病房裏,為受傷的林曉玉削蘋果呢……
這是一間收費較高的單間病房,房間裏隻住了兩個病人。林曉玉頭上的傷已經好了,隻是腿上還打著石膏,不能動。她靠著被子半躺半坐,支使小田說:“把鏡子給我,在抽屜裏。”
小田放下蘋果,拉開抽屜,從裏邊拿出一個小圓鏡子遞給林曉玉。林曉玉接過鏡子,在臉上照了一會兒,又說:“把梳子給我……”
小田再次放下削了一半的蘋果,把梳子遞給林曉玉;林曉玉接過梳子,又對著鏡子在頭發上梳了幾下,左看看,右看看,問:“我是不是很難看?”
小田說:“不難看,一點也不難看。”
躺在另一張病床上的胖女人羨慕地說:“看人家這小兩口……”
小田臉一紅,忙解釋說:“不、不、不是……”
林曉玉看了看臉紅的小田,笑著說:“我還沒臉紅呢,你紅什麼?”她又笑著對另一張病床上的女人說:“人家是我的大恩人!”
小田低下頭,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林曉玉,說:“吃吧!”
林曉玉說:“你吃,要不你咬一口,你咬一口我再吃……”說著又把蘋果送到小田的嘴前。
小田沒敢咬,他的頭一直向後仰著。林曉玉笑了。
這時,躺在另一張病床上的胖女人伸手晃了晃桌上的水瓶,坐起身子說:“該打水了。”
小田忙站起來,說:“我去,我去。”說著,慌忙提起兩個水瓶,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那坐起來的胖女人對林曉玉說:“你真是個有福人哪!上了大學,又攤上這麼好的小夥子……”
林曉玉勾勾頭,笑了笑,不在意地說:“是嗎?”
周世慧在離學校不遠的馬路邊上接到了小侄兒周小虎。
小虎十二歲了,正上小學六年級。他背著書包,一邊走,一邊對姑姑說:“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能對人說……”
周世慧說:“什麼秘密?你說吧。”
小虎湊進周世慧,小聲說:“我媽我爸要離婚了。”
周世慧一驚,問:“誰說的?你怎麼知道?”
小虎說:“姥姥說的。姥姥還說我爸不是東西,不讓我理他。姥姥還說離了婚就讓我改姓,我說我不改姓……”
周世慧說:“你姥姥才不是東西呢!”接著,她又問:“小虎,那你同意不同意你爸你媽離婚?”
小虎說:“管他們呢,離就離唄,反正他們也不在一塊過。”,過了一會兒,小虎又說:“姑,報上說,現在離婚率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