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慧說:“真是個傻孩子!跟姑姑說,萬一要是你媽跟你爸離婚,你跟誰?”

小虎晃著頭,想了想說:“我誰也不想跟。我喜歡姑姑,也喜歡林叔叔,跟誰都行。”

周世慧警覺地問:“林叔叔,哪兒來的林叔叔?”

小虎說:“林叔叔可神氣了。有汽車,還有大哥大,可有錢了!他還給我買了一台電子遊戲機,四百多塊呢!”

周世慧問:“那林叔叔是幹什麼的?”

小虎不耐煩了,用大人的口氣說:“查戶口啊?算了,算了,不給你說了。”

周世慧說:“這孩子!”

周小虎手一甩一甩的,頭前走了。

周世慧趕上去,說:“站住,小虎,你說,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小虎扭過頭,伸出手說:“姑姑,給我十塊錢。”

周世慧一邊掏兜一邊問:“吃羊肉串哪?”

小虎說:“給我十塊錢,我保準站在你這邊。”

周世慧說:“這孩子,光有前(錢)心!”

周世中從外邊回來了。妻子要離婚,他心裏很不好受,默默地順著樓梯往上走。在樓梯的拐彎處,正好碰上李素雲出來倒垃圾。看見他,李素雲關切地問:“見秋霞了嗎?”

周世中說:“見了。”

李素雲問:“那,你倆?”

周世木然地走著,又上兩個台階,說:“明天開庭。”

周世中上樓去了。李素雲手裏拿著個小鐵簸箕,站在那兒愣了一會兒,返身上樓,把簸箕放在門口,想了想,又朝白占元家走去。

她進了白占元家,焦急地說:“白師傅,你勸勸世中,他兩口鬧離婚呢!”

白占元問:“真的?”

李素雲說:“可不,都鬧到法院去了。明天開庭呢!”

白占元歎口氣說:“唉,世中也難哪!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

李素雲說:“你勸勸他吧,他心裏肯定不好受……”

白占元說:“待會兒,我把他叫過來,一塊說說。”

周世中推開家門,他怔住了。

隻見母親餘秀英正正板板地在屋裏坐著,癱瘓了的父親也被扶了出來,也正正板板地在一把舊藤椅上坐著,屋裏的氣氛十分嚴肅。

一看見他,母親說:“世中,你坐下。今天,咱們開個家庭會。”說著,又對在廚房裏忙活的女兒說:“世慧,你也過來。”

周世中沒再說什麼,他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

周世慧也從廚房裏走出來,坐下了。母親精神上有些毛病,在家裏一般沒人拗她的話,她說什麼就是什麼。除了女兒世慧,有時會頂她兩句。

餘秀英很嚴肅地咳嗽了一聲,說:“咱們先憶苦思甜。從你爺爺那輩說起,你爺爺十三歲進城當學徒,幹的是牛馬活,吃的是糠菜餅……咱們家是三代工人,三代血統工人。今天呢,咱們開個家庭會……”接著,她清了清喉嚨,高聲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毛主席又教導我們說:‘凡屬思想性質的問題,凡屬人民內部的問題,隻能用民主的方法去解決,隻能用討論的方法、批評的方法、說服教育的方法去解決。’”

這時,周世慧叫了一聲:“媽,少背點吧。你也不能老這樣。”

餘秀英瞪了女兒一眼,說:“你別插嘴。是你主持會,還是我主持會?你連主席的話都不想聽了?我們那時候……”接著她又背誦道:“我再加一段,毛主席說:‘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就先背這幾段吧。下邊本該你爸說了,你爸嘴說不成句,就免了。往下咱說主要問題:世中,你說說,你那花心媳婦到底是怎麼回事?哪兒有這樣的媳婦,兩年了,不踩咱家的門?這像話嗎?我就知道這裏邊有問題!一說都是她娘,她娘是個掩護。事情壞就壞在她娘身上……”

此刻,癱瘓了的老周師傅像是被觸動了什麼,他眼裏流出了兩行熱淚,焦急地用不成句的話說:“達達,啊達達,啊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達。”(大意是,是我把孩子們拖累了,我不如死了,我要死了,也不會拖累你們了。)……說著,嘴角處流出了長長的口涎周世中忙說:“爸,你看你,這跟你有啥關係……”接著又對周世慧說:“去給爸拿條毛巾……”

周世慧站起來,從裏邊拿出一條擰幹了的毛巾,走上來給老周師傅擦了擦臉。一邊擦一邊說:“爸,你又哭了,真是的……”

餘秀英看看老伴,說:“你這是幹啥?你去死吧!毛主席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看,你死了比那鴻毛還輕!動不動就說死,叫孩子們怎麼辦?”

周世慧也說:“爸,你好好的,心寬一些,也叫我哥少操點心。”

老周師傅又“達達……”了一遍,意思仍然是這病太拖累人了……

周世中說:“這事跟你沒一點關係。你別跟著操心了……”又對母親說:“媽,秋霞的事,你也別管了……”

餘秀英說:“這話是咋說的?我不管誰管?一說都是不讓我管,你到底咋想的?你說說……”

周世中又不吭了。

餘秀英說:“我看她是心花了。早先還看著怪穩重,慢慢這人就變了。你沒看外頭,那舞廳裏,淨是摟著抱著的,成天蓬嚓嚓,蓬嚓嚓,能不影響她?那飯館裏一桌幾百,一桌幾百,還有這廳那廳的,能不影響她?咱是工人家庭,也沒錢讓她去蓬嚓嚓,她能不變心?再說她娘,那是個啥人?淨出壞主意!見錢眼開。我看,保不定是外頭有了……”

周世中還是不說話。

餘秀英又說:“這種女人,這種家庭,哼!世中,你說說……”

周世中終於說:“她也有她的難處……”

周世慧說:“哥,你早該注意點了。聽小虎說,有個姓林的,經常去找我嫂子。還給小虎買遊戲機……”

餘秀英說:“看看,看看,這人有問題了吧?關鍵是她娘!那是個啥人!她閨女有男人有啥的,她也讓野男人往家裏去?見了麵,我非罵她不可……世中,你表個態,你到底是個啥意思?”

周世中說:“攔住人也攔不住心,離就離吧。”

餘秀英說:“唉,毛主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我看,離就離,咱也不能怕她。心既然走了,這會兒你就是給她下跪,怕是也拉不回來了。離就跟她離!可有一條,虎子是咱家的人,孩子不能給她!”

一說到孫子,老周師傅又掉淚了……

周世慧說:“小虎說了,他哪邊也不站……”

餘秀英說:“聽聽,聽聽,她安的啥心?她那鱉孫姥姥沒少在孩子跟前挑唆!要不,孩子會這麼說?開初說,一星期叫來一回,慢慢,慢慢就不讓孩子過來了。這家人,壞透了……說一千道一萬,孩子是咱的,不能斷給她!”

周世慧說:“哥,要不,我去給嫂子說說,你搬她家住。這邊有我照管……”

餘秀英瞪了女兒一眼說:“不能妥協。弄到這一步了,咱決不低頭!再說,你哥走了,你爸一會兒翻身兒哩,一會兒穿衣服哩,你能弄得動他?”接著,她又歎口氣說:“唉,要不是家裏這一攤子,憑你哥的能力,車間主任早當上了。”

周世中站起身來,說:“爸,媽,這事我自己處理。你們就別操心了。”說著,又看看周世慧,說:“你好好上你的班,我的事,你別亂插手。”說了,他走過去,攙起父親,慢慢朝裏屋走去……

餘秀英說:“哎哎,這會還沒開完呢……”

下午,在老工人白占元家裏,白占元和周世中在一對簡易沙發上坐著。沙發中間有一個木製小茶幾,茶幾上放著一碟花生,一瓶白酒,兩隻酒杯,兩雙筷子。周世中默默地用牙咬開酒瓶,先給師傅倒了一杯,而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白占元默默地喝了一盅,周世中又給他倒上,兩人都不說話,隻默默喝酒。喝一杯,倒一杯,喝了,再倒,屋子裏隻有“吱兒吱兒”的喝酒聲。

片刻,白占元捏起一粒花生米,說:“沒菜。”

周世中看了看屋裏,說:“小國呢?”

白占元又抿了一盅酒,酒辣,他咂了咂嘴,悶悶地說:“狼羔子,一夜沒回來。”

周世中說:“興許是加班。”

白占元說:“他加個屁!”說著,用腳踢了踢茶幾下邊,說:“你瞅瞅,昨兒個,扔給我雙鞋……”

周世中低頭看了看,見茶幾下邊放著一雙七八成新的皮鞋……

白占元說:“這鞋他嫌賴。沒穿幾天,不要了,扔給我了。我一輩子沒穿過皮鞋。一輩子了,我從來沒有穿過皮鞋……”

周世中又把酒給師傅倒上……

白占元又把酒倒進肚裏,咂咂嘴,吐口辣氣……停了一會兒,說:“你知道小國有多少皮鞋嗎?你來看看……”說著,站起身,推開兒子的房門,屋子裏立時顯出了另一種氣息,影星的大劇照看上去很刺眼……白占元用手指了指床邊說:“世中,你看,你看看。”

周世中也站起身,跟師傅來到門前,看見床邊的鞋架上一拉溜擺著二十幾雙各種樣式的皮鞋……

周世中皺了皺眉頭,說:“師傅,有鞋穿就是了,買這麼多幹什麼?”

白占元歎了口氣,說:“是呀,我也是這麼說。咱是工人,用著這麼講究嗎?咱又不是……嗨,你說你的,可人家不聽,非要買。我又不能不讓他買……”

周世中不解地望著師傅,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白占元說:“喝了兩口酒,我也不瞞你。我要是不讓他買,你猜他怎麼說?”

周世中仍望著師傅:“他?”

白占元說:“人家說了,你還沒丟過人。你想不想丟人?我隨時都可以叫你丟丟人!還說,誰誰家的兒子判了幾年,誰誰家的兒子被抓了……我要不給錢,他真敢去偷人家……”

周世中一聽,氣得兩眼冒火,兩隻手握得“叭叭”響,說:“這孩子,真不像話!”

白占元看了看牆上貼的那些獎狀,傷心地說:“我這是花錢買臉呢!一輩子了,人不就是活個臉嗎?興許哪一天,這臉就不是臉了。”

周世中說:“師傅,你別生氣,我說說他。”白占元又回身坐在沙發上,歎了口氣,說:“不該給你說這些。其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說了,喝酒。就是沒菜……”

這時,李素雲端著一盤黃瓜一盤雞蛋走進來。白占元忙說:“說沒菜,菜就來了。素雲,淨叫你……”

李素雲把菜放在茶幾上,說:“也沒弄啥。拍了個黃瓜,現成的。”

白占元說:“你也坐吧,我去給你拿雙筷子……”

李素雲忙攔住說:“你們喝,別管我。我又不會喝酒……”說著,隨手拿起一個小方凳,在兩人的對麵坐下來。

白占元喝了口酒,說:“世中啊,聽說,有那事兒?”

周世中也喝了一杯酒,默默地點了點頭。

白占元說:“非離不可嗎?孩子都那麼大了。”

周世中望著門外,遠處是高高矗立的煙囪……很久,他回過頭來,說:“人家不願跟咱過了,她要走,就讓她走吧。咱不能老拖著人家不是?”

白占元說:“說起來,你這邊負擔就是重。可這人活著,不就是要擔點什麼的嗎?要不,我跟素雲再去找秋霞說說?我看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周世中說:“別,師傅,恁別去。”

李素雲說:“我也是女人。我替女人說句話,也不能全怪秋霞。那天,她給我說了好多好多,說著說著哭起來了……”

周世中木然地說:“我不怪她。”

白占元勸道:“世中啊,叫我說,能不離,還是不離吧。那車床車出來的標準件,還會差個一絲兩絲呢,何況是人?該低頭的,就低低頭,夫妻之間,也沒啥不能說的。還是再說說吧……”

李素雲忙說:“白師傅說得對。世中,你再去找找秋霞。跟她好好談談。興許她就回心轉意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轉了話題,說:“師傅,廠長沒找你吧?”

白占元說:“沒有。有啥事兒?”

周世中說:“沒有就算了。他說他想找你談談。”接著,他又對李素雲說:“這一段質量上沒啥問題吧?”

李素雲說:“還有廢品。”

周世中說:“質量上你再卡嚴點。廢品少了,攤到大夥頭上,也多拿幾個獎金。”

李素雲看了看周世中,又把話題拉了回來,說:“你就不能再找找秋霞?”

白占元自言自語地說:“錢這東西,跟酒一樣,燒人哪!”

“多家灶”裏,王大蘭趴在梁全山家的門上悄悄地聽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這家沒人哪。家裏咋會有動靜呢?”說著,又回到自家門前,朝屋裏喊道:“老班,剛才老轉不是帶著小芬出去了嗎?”

班永順在屋裏應道:“是呀。”

王大蘭站在門前,愣愣地說:“這,玉娟上班了。屋裏咋聽著有動靜呢?奇怪……”

老班探探頭說:“人家的事,你別管。”

王大蘭說:“不管就不管。反正,這家人的事也不能粘。神一會兒,鬼一會兒的。你還說他道歉了,道個屁哩歉!孩子去了,硬是不讓進門!”

老班問:“真的?”

王大蘭說:“可不真的。”

老班迷糊了,說:“那是怎麼了?說得好好的。”

王大蘭說:“管他呢。他不讓進門,她孩子來了,咱也不讓她進門。你給我個初一,我給你個十五……”

夜裏,玩了一天的小虎躺在床上睡著了。

周世中默默地坐在床前,望著熟睡中的兒子……

片刻,他又站起身來,走到床頭,身子俯下去,趴在兒子的臉前,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兒子。夜靜了,他的呼吸粗,他盡量屏住氣息,也不敢動,怕驚醒了兒子……

小虎在睡夢中翻了個身,還說夢話:“幹啥呢?你幹啥呢?不理你!”說著把頭轉過去了。他也跟著把身子轉過去,默默地望著兒子。

這時,周世慧輕輕推開門,輕聲問:“哥,小虎睡著了?”

周世中說:“睡著了。你去睡吧。”

周世慧說:“你不是後夜(班)嗎?”

周世中說:“沒事。你睡吧。”

周世慧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周世中又給兒子掖了掖被子。而後輕輕地開了門,身子退出來後,又輕輕地關上門,悄悄地走了出去。

周世中來到樓梯拐彎處,獨自一人坐了下來。他摸了摸身上,沒有帶煙。就兩手捧頭,默然地坐著。屁股下的水泥台階很涼,可他心裏很熱……

片刻,他身後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他以為是妹妹周世慧。可他沒有動,也不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