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現在樓梯口的卻是李素雲。李素雲披著外衣,在樓梯口站著……

過了會兒,李素雲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上我那兒坐會兒吧?”

周世中抬起頭,側過臉來,望著李素雲。他眼裏分明有話。他的眼睛在說:“我真想找個地方哭一場!可我沒地方哭。回家,有老人,不能哭;上班,更不能哭;路上,也不能哭;我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這是藏在心靈深處的話外音)……”

李素雲慢慢走下來,走到他的身邊,輕輕說:“地上太涼。上我那兒坐會兒吧……”可她心裏也有話,她的心說:“你哭吧,上我那兒哭吧……”

可是,周世中站起身來,卻搖搖頭說:“後夜班,睡吧。”說著,又一步一步走上樓去了。

李素雲站了一會兒,也回房去了。

第二天上午,在掛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民事法庭上,前麵分別坐著審判員、助理審判員和書記員。下邊坐的是黃秋霞和周世中。周世中是下夜班後匆匆趕來的,眼裏布滿了血絲,看上去十分疲倦。

黃秋霞正在陳述離婚的理由:“……我們結婚十五年了。十五年來,可以說,大部分時間過的是分居生活。這主要有兩方麵的原因:一個是經濟原因,一個是家庭原因。先是我母親有病,需要人照顧;後來是他父親,還有他的母親(他的母親精神上有毛病)。兩家都有癱瘓在床的病人。兩家都需要人照顧。我們都是工人,經濟上不寬餘,也請不起幫著護理老人的保姆。所以,隻能分開生活,各自照料各自的老人。說到感情,過去,也不能說沒有。可分開的時間太長了,特別是最近幾年,可以說,我們很少見麵。這主要是因為他的母親。我說過了,他母親有間歇性的精神病,脾氣很古怪。這兩年,她對我有成見,我一去,她就含沙射影地罵我,所以……孩子基本上是跟我生活。一直是我帶孩子,刮風下雨,都是我一個人。那時候,他父親正躺在醫院裏……我太累了。也麻木了。我有男人,可跟沒男人一樣,沒什麼區別。這些年,我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不想這麼過下去了……”說著,她掉淚了。

審判員揚起臉,望著周世中說:“周世中,你談談吧?”

周世中抬起頭來,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同意,同意離婚。”

審判員說:“結婚十五年了。應該說,還是有一定感情基礎的。生活上有困難可以克服嘛。我勸你們還是再好好考慮考慮……”

黃秋霞說:“結婚十五年不錯。可分居的時間太長了,是鐵也生鏽了……”

審判員問:“孩子呢?孩子多大了?”

黃秋霞說:“孩子十二歲了。”

審判員問:“叫什麼名字?上學了沒有?”

黃秋霞說:“叫周小虎,上小學六年級。”

審判員說:“孩子這麼大了,你們考慮過沒有?孩子將來跟誰?孩子心理上會不會受到傷害?”

黃秋霞說:“孩子跟我,孩子一直是跟我。你叫他自己說說!”

審判員說:“孩子十二歲了,有一定的理解能力了,如果你們一定要離,恐怕還要聽聽孩子的意見……”

黃秋霞立即從兜裏掏出一盤錄音帶,說:“孩子上學去了。不能耽誤孩子的功課。我這兒有一盤錄音帶,上邊有孩子的錄音……”

這時,周世中一下子怔住了,他吃驚地望著黃秋霞,他沒有想到女人還會有這一手!他心裏說:“女人變了,確實變了,變得真快!”

審判員看了看黃秋霞,遲疑了一下,說:“那好,聽聽吧!”說著,看了一眼做記錄的書記員。書記員從台上走下來,接過了那盤錄音帶。而後,她走回來,打開桌上放的錄音機,把錄音帶放進去,按下按鍵,立時,錄音機裏傳出了小虎和黃秋霞的聲音:

(黃秋霞說:“小虎,我問你,媽媽和爸爸離婚了,你跟誰?”)

(小虎說:“媽媽,報紙上說,現在離婚率特高……”)

(黃秋霞說:“別打岔!你說,你願意跟誰?”)

(小虎說:“我能姓周不能?姥姥說,不讓我姓周了。我不姓周了吧?我們班有個張曉,他爸和他媽離婚了。他就改成李曉了……”)

(黃秋霞說:“你能。你還是周小虎。”)

(小虎說:“那我就跟媽媽吧。反正……”)

(黃秋霞說:“你再說一遍,大聲點。”)

(小虎大聲說:“我跟媽媽!”)

錄音放完了,法庭上一片沉寂。審判員跟助理審判員小聲嘀咕了幾句……接著,審判員問:“周世中,你的意見呢?”

周世中說:“我隻有一個要求。老人年紀大了,我希望每星期能讓老人見孩子一麵。其餘的,都隨她。”

審判員說:“可以,我看可以。這要求不過分。雙方都有撫養孩子的權利和義務。雙方都要管。”

在廠區大道的街角上,王大蘭正在賣胡辣湯。她站在湯鍋前,手裏拿著勺子,一邊給人盛湯,一邊收錢……

在湯鍋周圍擺著一圈簡易的小桌小凳,有幾個工人在桌旁喝湯。一個喝過湯的工人站起來,一邊交錢一邊說:“這湯味不賴……”

王大蘭笑著說:“下回還來。”

班永順蹲在一旁的水桶前涮碗……

王大蘭說:“你聽說了沒有?”

老班抬起頭問:“聽說啥?”

王大蘭說:“世中那口子鬧離婚哩,都上法院了。”

老班說:“別瞎說。世中在班上一聲都沒吭,會去離婚?昨晚還正上後夜班呢,女人家聽說風就是雨……”

王大蘭說:“你別不信。這事,人家會給你說?”

區法院門口,已辦完離婚手續的黃秋霞和周世中一前一後從門裏走出來。兩人各自推著自行車,悵悵的,誰也不說話。

到了門外,走著走著,黃秋霞站住了,她扭過頭來,看了看身後的周世中,說:“十五年了,去吃頓飯吧?”

周世中沒有說話,也沒馬上騎車走……

10號職工宿舍樓上,賣完胡辣湯的王大蘭擔著兩隻空桶走上樓來。她跨進“多家灶”,像是又聽見了什麼動靜似的,急急地湊到梁家門前,嘴裏念著說:“別是賊吧?”她在門上拍了兩下,喊道:“有人嗎?誰在家呢?”

再聽聽,屋裏又沒聲了。王大蘭說:“這一家,真是出鬼了。”

大街上,車來人往,到處都熙熙攘攘的,一片喧鬧。街道兩旁,到處都是商店,到處都是眩目的顏色,顏色把日子染出了叫人焦心的躁氣。玻璃窗裏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漂亮時裝,那些時裝似乎不是讓人穿的,而是在穿人……

黃秋霞,周世中各自推車在馬路上走著。他們走過了一個個高檔的餐館,最後在一個較為幹淨的小飯館門前停住了。黃秋霞說:“就在這兒吧,這兒靜。”

兩人放好車子,走進飯館,在屋角處的一個圓桌旁坐了下來。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菜端上來了,可兩人誰也沒有動筷子。就這麼默默地坐著,窗外是熱鬧非凡的大街……

這時,周世中慢慢從兜裏掏出那盒“永芳”,說:“還是給你吧……”

此刻,黃秋霞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她望著那盒“永芳”,苦笑了一下,說:“你還知道我喜歡用‘永芳’?”說著,她拿起那個被汗手浸濕了的盒子,看了看說:“結婚的時候,你給我買過一盒‘永芳’。那時候,‘永芳’才五塊多錢,我舍不得買,覺得太貴了!隻用兩毛五一包的雪花膏。那時,我多想有盒‘永芳’啊!現在‘永芳’漲到十七塊五一盒了……不過,我現在不用‘永芳’了,我用‘玉蘭油’。可我還是很高興,你還記得我喜歡‘永芳’……”

黃秋霞先拿著筷子,說:“吃吧,我知道你餓了……”

周世中把酒給兩人都倒上……

黃秋霞端起酒杯,看了看窗外,說:“你知道我最害怕什麼嗎?我過去最喜歡逛商場,現在我最怕逛商場,特別是大商場。你知道我是怕什麼?我怕那些東西。那些擺在商場裏的東西。東西真多,真好,把眼都給映花了,可價錢真貴!那麼多的東西,那麼好的東西,擺在那兒,簡直能把人吃了!我不敢看,甚至不敢上街。我真怕那些東西,那些衣服,那些標著的價錢!那些……就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割你!我實在是受不了!怎麼會是這樣哪?日子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有一天,我上街,無意間看見了一件衣服,那衣服真好,真好,真是好!我對自己說,快走,快走,你快走!可是,不知怎麼的,我還想再看一眼,可看這一眼看出事來了,那賣衣服的小姑娘一下拉住我不讓走了。她說,‘大姐,這衣服就適合你穿,你的膚色白,太適合你了!哎呀,你試一下,你試一下嘛,不要緊的。’我一看,那標價800塊!一下子就把我嚇住了,我說不不不,我不要。說著,我趕忙就走。她拉住我說:‘這衣服真是適合你,我價錢給你減一半,400塊,怎麼樣?’那時,我就像小偷一樣,我還是說不不不,我趕快走,我得走。可這姑娘就是不讓我走。她硬拉住我,說‘大姐,我不騙你,這衣服確實適合你穿,我今天破個例,賠錢賣給你,我是真心想讓你穿,你穿著漂亮,200塊,怎麼樣?’那時候,我哭了,不知怎的,我就流出了眼淚,我心裏說:‘老天爺呀,你讓我走吧……’”

周世中說:“這些年,虧了你了。我,對不起你……”

黃秋霞說:“世中,我知道你做人太正,耿直。可是光耿直有什麼用呢?你,難道就沒想過別的嗎?”

周世中不吭。

黃秋霞說:“世中,你把什麼都憋在心裏,該說的話你也不說……我知道你身上背著兩個老人,也夠難為你了。可是……”

過了片刻,黃秋霞突然說:“有煙嗎?給我一支。”

周世中看著她,說:“你也抽煙了?”

黃秋霞說:“我媽在床上躺著,成天陪著一個半死的人……悶了,也抽一支。”

周世中默默地把煙遞過去,說:“還是不吸好。”

黃秋霞接過煙,點上,吸了幾口,說:“原先,我以為你會揍我,你會狠狠地打我一頓。那樣,我心裏會好受些……記得結婚前,在馬道街,有幾個小流氓攔住我,你上去把他們揍得唏哩嘩啦的!那時候……”

傍晚,“多家灶”裏,一群人鬧嚷嚷地圍在梁全山家門前……

這些人全是王大蘭叫來的。王大蘭對眾人說:“……他家沒人。可我確實聽見裏邊有動靜,怕是小偷!我叫大夥來,是叫大夥做個證。省得老轉回來起疑心!”

白占元,李素雲,白小國,周世慧,老班,小田等人都在“多家灶”門裏站著。一時屋子裏亂嚷嚷的!

李素雲說:“老梁接小芬去了,這……”

白小國說:“砸,把門砸開!”

王大蘭說:“眾人是證人!要進大夥一塊……”

白小國上前,李素雲想拉沒拉住,他一腳就把門給踹開了!

眾人湧上前去,一看,全都怔住了:隻見崔玉娟在屋裏端坐著,雙手背在後邊,整個身子被捆在一張椅子上!她麵前是一張圓桌,桌上還攤著一片麻將牌……

眾人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個個張口結舌:“這,這,這?”

崔玉娟看見眾人,一下子羞得無地自容!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愣過神來,眾人都氣憤地說:“怎麼能這樣?這,這也太不像話了!”

李素雲氣得臉都白了,說:“這個老轉,虧他還當過兵,咋這麼狠?把人捆成這樣?自己打麻將,還捆人!”

王大蘭高聲說:“大妹子,傻妹子呀!你怎麼不喊呢?你喊哪!”

說著,李素雲衝進屋去,急急地給崔玉娟解繩子……

眾人也跟著圍進來,亂嚷嚷地問:“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

可是,崔玉娟光哭,就是不說話……

王大蘭故意扇風說:“看看,看看把人嚇的,連說都不敢說了!你說,你隻管說,有這麼多人給你作主,你還怕什麼!”

這時,梁全山領著小芬走上樓來。他聽見門裏鬧嚷嚷的,緊走幾步,一看,卻又站住了。小芬哭著跑進屋,一下子抱住了崔玉娟……

眾人一見梁全山回來了,又亂紛紛地把他圍起來:

王大蘭跳起來,指頭點到梁全山的臉上,說:“你這個老轉,不是我說你。你打人,你打人!你怎麼這樣折磨人?打了還捆,太不像話了!”

李素雲也說:“梁師傅,你怎麼能這樣?你也下得去手?”

周世慧說:“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白占元狠狠地瞪著梁全山,說:“你是咋搞的?”

梁全山覺得實在太丟人了!他一跺腳,“嗨”了一聲,像是有口難言……好半天才說:“師傅,你,你叫她自己說吧……”

王大蘭說:“說就說!玉娟,你說。別怕!有這麼多人,看他能吃了你!”

眾人也說:“說,你說……”

崔玉娟哭著說:“不怪他。是我,是我讓他捆的……”

王大蘭說:“看看,把人折磨成啥了?當著這麼多人還不敢說!”

白占元說:“全山,你說,到底因為啥?虧你還是個黨員!”

梁全山急了,一跺腳,說:“師傅,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丟人了!她,她一個多月沒上班了。你們知道她成天去幹啥?她天天夜裏去打麻將!她去賭博!”……說著,又看看王大蘭,說:“嫂子,你知道丟那三千塊錢哪兒去了?她拿去賭了!她,嗨,我都沒法說!她還上她娘家借了一千,統統輸光!”

一下子,眾人全都不吭了……

王大蘭一怔,急忙改口說:“那好好的班,咋不上呢?”

梁全山“哼”了一聲,說:“優化組合,給組合掉了唄!”

李素雲說:“那,錯是錯了,你也不能捆人哪?”

周世慧說:“就是呀,你也不能捆人哪?”

這時,崔玉娟哭著說:“不怨他。是我讓他捆的。真是我讓他捆的。我,我管不住自己了,讓他捆我幾天,好把那打麻將的勁別過來……”

這麼一說,眾人都沉默了……

王大蘭一激動,說:“妹子,咱錯了,咱改。打麻將的多了,這也沒啥丟人的。誰能不犯個錯?老轉,這話一說明,心裏就沒啥了。要是不嫌棄,趕明讓玉娟跟我去賣胡辣湯吧,半年,我讓她把錢再掙回來!等廠裏啥時效益好了,咱再回去,不耽誤工作……”

白占元看了看梁全山,說:“算啦,算啦。都回去吧。”

眾人安慰了幾句,都從門裏走出來……

這時,隻見周世中牽著兒子小虎,一步一步地走上樓來。人們又站住了,默默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