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上班(前夜班)的時間還不到,白占元就早早地來了。他是管刀具的,總是來得很早。這會兒,車間裏靜悄悄地,隻有他一個人。他打開砂輪機,開始給上班的工人們磨刀具……

砂輪機轟轟響著,一團一團一簇一簇的火花從砂輪機上飛出來,火花映著他那黑黑的布滿皺紋的老臉。他的臉就是一個時代。

這時,車間調度走了進來。他上前關了砂輪機,而後叫道:“白師傅。”

白占元轉過臉來,怔怔地望著他……

車間調度說:“別忙了,廠長叫你呢。”

白占元問:“這會兒?”

車間調度說:“就現在。去吧。”

白占元恍然說:“是退休的事兒?不還差幾個月的嗎?”

車間調度說:“去吧。廠長說想找你談談,你去了就知道了。”

白占元放下手裏的刀具,惴惴不安地朝廠長辦公室走去。路上,他走得很慢,心裏像是壓了個秤砣……走上廠辦公樓,來到了廠長辦公室門前,他又站著愣了好一會兒,才去敲門。

剛敲了兩下,屋裏應聲說:“是白師傅吧?請進請進。”

廠長中等個子,穿著一身合體挺括的西裝,顯得精明幹練。他一見白占元進來,忙起身讓座,倒水,很熱情地說:“坐,坐。白師傅請坐。早就想去看你,一直沒抽出空來……”

白占元站在那兒,很拘束地望著廠長,說:“趙廠長,找我有事?”

廠長忙過來扶他坐下,說:“白師傅,你是咱廠的功臣,怎麼能讓您站著呢?坐下說,快坐下。”

白占元坐下來,望著廠長,心裏仍然七上八下的……

廠長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來,接著說:“白師傅,身體怎麼樣?還好吧?”

白占元忙說:“還行。沒啥病兒。”

廠長鄭重地說:“白師傅,你是老同誌了。是咱廠三十年的勞模。大家都很敬重你。多少年來,你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三十年了,不容易呀!我雖然調來得晚一些,也聽不少同誌講過。現在……”

白占元抬起頭,說:“廠長,是不是讓我退休?”

廠長擺擺手說:“是啊,是啊,你的年齡我知道……”

白占元很羞澀地說:“我、我、還差著幾個月呢……”

廠長說:“這我也清楚。論說,是該讓你休息了。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也該讓你歇歇了。可是,我們都不舍得讓你走哇。廠裏研究多次,都下不了這個決心……”

白占元臉上抽動了一下,很痛苦地說:“廠長,你別說了,我明白了。我,我服從廠裏的決定,啥時叫我退,我……退。”

廠長說:“白師傅,你誤解我的意思了。廠裏不想讓你退。你是三十年的勞模,咱們廠就你一個保持了三十年勞模的榮譽。我們是想把你留下來,作為一個例外留下,我現在就是征求你個人的意見。看你……”

白占元臉上有了喜色,問:“真的?”

廠長點點頭,說:“有個很重要的工作,想交給你。這個工作責任重大,不知你願不願接受?”

白占元說:“你說吧,廠長,隻要是我能幹的……”

廠長說:“最近一個時期,廠裏不斷丟失東西。保衛上的幾個小年輕,吊兒郎當的,很不負責任。是不是內外勾結,目前還沒有證據。不過,據人反映,還有成車往外拉東西的事發生,這事正在調查……現在,是到了嚴格廠規廠紀的時候了。廠裏準備派你去看大門,當三個班的值班長。你看?”

白占元馬上說:“行啊。幹啥都行。”

廠長語重心長地說:“白師傅,廠裏這份家業就交給你了,這是國家財產,責任重大呀!必須嚴格出門證製度,嚴格登記製度。沒有出門證,任何人不能放行!不管是哪個廠長交待的,包括我在內,不見手續,一律不能往外拉東西!”

白占元站起身說:“廠長,你放心吧。”

在醫院病房裏,林曉玉頭上的傷已完全好了,腿上打的石膏也已經去掉了,隻是目前還不能下床走路。她半躺半坐地靠在床上,兩隻耳朵上塞著耳塞,正歪著頭聽音樂……

這時,小田提著打好的兩瓶開水走進來。這一段,小田是迷上林曉玉了,一有空他就往醫院跑,也不在乎同宿舍樓的人說什麼了。他把水瓶放在床頭櫃上,又忙著去倒痰盂。

林曉玉在床上直了直身子,說:“小田,你來你來。”

小田來到了床前,林曉玉又拉拉他說:“坐下嘛。”

小田有點扭捏地在床邊上坐下來。林曉玉說:“你聽過喜多郎的帶子嗎?”

小田搖搖頭說:“沒有。喜多郎是誰?”

林曉玉笑笑說:“真是的,你連喜多郎都不知道?可見你沒欣賞過高品位的音樂。告訴你吧,喜多郎是個日本人,日本著名的音樂家。我最喜歡聽他的帶子了……”說著,她取下耳機遞給小田:“你聽聽……”

小田戴上耳機聽了一會兒……

林曉玉問:“怎麼樣?不錯吧?”

小田取下耳機,好一會兒才說:“……嗯,有點蒼涼的感覺。”

林曉玉俏皮地說:“有那麼一點點意思,有。但不準確。你再聽,再聽……”

小田又戴上耳機,一邊聽一邊偷眼看手腕上的表,表針上的小紅箭一嗒一嗒走著……

林曉玉在一旁看著他。一會兒,就急不可待地問:“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小田戴著耳機,一邊聽,一邊不解地問:“什麼,聽到什麼?”

林曉玉說:“時間哪,時間。你沒聽出來嗎?最博大的是時間,最殘酷的也是時間,誰也無法穿越時間……”

小田卻猛地站起身,慌忙取下耳機,說:“哎呀,不好,我該走了,上班時間快到了!小玉,我走了,走了……”說著,放下耳機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林曉玉很無趣地搖了搖頭……

夕陽照在高高的廠房上,照在高大的玻璃窗上,映出一片金燦燦的餘輝……

車間裏響著一片機床的轟鳴聲。上前夜班的工人們又開始了緊張的勞作。班永順站在一台磨床前,正在操作磨床磨一個機件的外圓,突然聽見有人叫他……

他扭頭一看,隻見有個工人正在車間門外跟他擺手,這人一邊擺手一邊說:“老班,班師傅,徐廠長找你呢,快去吧。”

機床轟轟響著,老班沒有聽清,他兩手捂著耳朵,問:“啥事兒?”

旁邊開20車床的梁全山給他傳話說:“好事,副廠長叫你呢!”

班永順關了機器電源,用棉紗擦了擦手,喜滋滋地去了……

一個工人見老班走了,趕忙對梁全山說:“老班這家夥,跟廠長拉上關係了!”

梁全山一邊忙著,一邊隨口應道:“這麼多年了,他也該分上房了。”

那人說:“回來叫他請客!”

傍晚,在廠職工食堂裏,工人們正在三五成群的趴在餐廳的飯桌上吃工作餐。廠裏新近規定,上夜班的工人可以吃一頓工作餐。食堂裏一時很熱鬧,有的在吃,有的吃過了在洗碗……

周世中,白占元,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他們圍在一個桌上吃飯。他們邊吃邊聊,隻有老班低著頭一聲不吭。

梁全山吃完了碗裏的飯,敲了敲碗說:“今天是怎麼了?有人有了喜事,咋連個屁也不放呢?是不打算請客了?”

於是,小田也起哄說:“對對,班師傅請客。房到手了,還不請客?”

另一個工人說:“請客!下了班就去,就這幾個人了,撮一頓!”

這麼一說,誰也沒想到,老班抬起頭,竟然滿臉是淚,他哭了!

一看他這樣,眾人都有些尷尬。梁全山說:“老班,不就是一頓飯嗎?不請算了,值得這樣?算了,算了!”

周世中看他臉色不對,忙問:“老班,到底怎麼了?”

班永順擦了擦臉上的淚,說:“不是我不想請客,那房子的事,吹了……”

梁全山說:“不會吧?今兒個,徐廠長不還找你嗎?”

班永順說:“就是他告訴我的,那套房子讓趙廠長占了。”

小田一拍桌子,說:“真是太不像話了!”

梁全山搖搖頭說:“地方上這事兒,嗨!定金都交過了……”

周世中說:“到底是咋回事,你說清楚。”

班永順說:“徐副廠長今天把我叫去,說房子讓廠長給占了。但是,名義上說是給市裏一個什麼人的,把房子換到了市裏。他說,其實是廠長的一個情人占了。繞這麼一個大彎,是為了遮人耳目,其實是讓廠長的情人住。他還說,廠長是金、金屋啥……”

小田馬上說:“金屋藏嬌!”

白占元疑疑惑惑地說:“不會吧?”

一個工人馬上說:“怎麼不會?現在是誰變蠍子誰蟄人!”

周世中問:“那,徐廠長最後怎麼說?”

班永順苦著臉說:“徐廠長說,這事,他也無能為力。人家是一把手。還說,要麼,把定金還退給我,要麼,他讓我去市裏告他……”

梁全山說:“這事,也沒個真憑實據,怎麼告?就是告也告不響啊。除非有真憑實據……”

班永順說:“徐廠長說,這種事隻有上頭來查,上頭隻要來人查,一查一個準。他還說,廠長的情人已經來了,這會兒就在那套房裏住著,一抓一個準……”

那個工人來勁了,說:“老班,上!找些工哥們,捉個狗日的!讓他光著屁股亮亮相!到時上頭一查,房子自然就歸你了。”

梁全山也激動起來,說:“這事行是行,必須計劃周密,不能跑風。我當過偵察兵,這事我有經驗。弄不好還壞事呢!有地址沒有?”

班永順看了看周圍,小聲說:“徐廠長給了我一張紙條,說是……”

小田忽然說:“哎,我聽說趙廠長跟徐廠長有矛盾……”

周世中看了看白占元,說:“老班,這事你先別急。該上班了,等下了班。咱好好合計合計再說。”

眾人都站起來了。這時,梁全山伸出一個指頭,小聲說:“保密,保密。這事暫時保密。”

上午,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三個人在一棟公寓樓的拐角處蹲著。按梁全山的說法,他們是“偵察”來了。他們已“偵察”過一次了,這是第二次“偵察”。他們三人中,最熱心最激動的是梁全山,他一直盯著那棟樓。小田是有些好奇,也有些憤憤不平。隻有老班一個人苦喪著臉,他說不出心裏究竟是什麼滋味……

這時,公寓樓上走下來一位氣質高雅、儀態大方的女人。這女人有三十多歲的樣子,人長得高挑挑的,看上去很漂亮……

蹲在拐角的老轉第一個發現“目標”,他激動地回頭說:“出來了,出來了……”

接著,他又報告說:“就是她,就是她!”

老班伸頭看了看,又嚇得縮了回去,慌慌地說:“咋辦?咋辦……”

梁全山指揮說:“跟上去,跟上去嘛。看她上哪兒……”

老班連聲說:“這,這,這……”

梁全山發火了:“老班,這可是為你呀!到關鍵時刻了,你。算了,算了,我去吧,你也沒有經驗……”說著,急急地從拐角處推出一輛車子,說:“你倆回去報告,我跟著她,看她上哪兒……”

那女的騎車在前邊走,老轉在三十多米外悄悄跟著。跟著,跟著,他一不小心車子一歪一歪地撞在了電線杆上!他下車一看,褲子掛爛了,露著大腿,他沮喪地罵了一句。

小田又到醫院裏來了。現在林曉玉能下床了,小田每天都來扶她學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