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花壇後邊的林蔭道上,小田扶著拄拐杖的林曉玉,一步一步地走著……
小田一邊扶,一邊還鼓勵說:“堅持,堅持。不錯,不錯。醫生說必須堅持鍛煉……”
林曉玉累得出了一頭汗,很委屈地說:“這腿怎麼就不聽指揮呢?”
小田說:“走走就聽指揮了。隻要堅持。”
林曉玉說:“什麼邏輯?”
小田說:“生命在於運動嘛。”
林曉玉笑了,說:“喲,還有理論根據哪。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小田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夜、夜大。”
林曉玉隨口取笑說:“原來是個雜牌軍……”
小田不吭了。
又走了幾步,林曉玉說:“怎麼,不高興了?開個玩笑嘛,你還當真哪?”
小田說:“我知道你上的是正規大學。”
林曉玉忙解釋說:“別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見前邊有個水泥椅,小田說:“累了吧?坐下歇會兒再走。”
林曉玉坐了下來,看小田仍然站著,說:“你也坐吧。”
小田說:“我不累。”
林曉玉說:“還生我的氣呢?對不起啦。”
小田說:“生什麼氣呢?我真的不累。”
林曉玉說:“你昨天沒來,家裏有事嗎?”
小田說:“家裏沒啥。”停了一會兒,他說:“廠裏有點事。”
林曉玉問:“加班了?”
小田忍不住,說:“告訴你吧,我們廠長搞了個情人……”
林曉玉笑著說:“嗬,你們廠長還挺浪漫!”
小田憤憤不平地說:“太不像話了!他把本來要分給我們車間一個工人的房子搶占了,搞金屋藏嬌……我們已調查好了,準備告他哪。”
林曉玉不以為然地說:“廠長有個情人算什麼?你這觀念也太落後了。”
小田說:“他這是腐敗,是不正之風,是……”
林曉玉說:“人家有個情人,礙你什麼事?我希望你別管這件事……”
小田問:“怎麼了?”
林曉玉說:“都什麼年代了?人應該有更多的理解嘛。別動不動的就幹涉人家……”
小田悶了一會兒,生氣地說:“你的觀念新……”
林曉玉趕忙用英語說:“SORRY(對不起),SORRY(對不起)。”
此刻,李素雲家裏,正在開一個很秘密的會議。
門是關著的,窗簾是拉著的,屋裏坐著的幾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嚴肅……
梁全山很興奮地對眾人說:“這可是有證據了,實實在在的證據。那個地方我們已經偵察清楚了。廠長去了兩次。一次是一個多鍾頭;一次是三個鍾頭,好家夥,小半天了!每次都是廠長先下來,隔十分鍾後,那女的才出來。一捉一個準!”
李素雲說:“我也側麵打聽了,那女的好像叫馮茜,說是市裏一個什麼人的妹妹。”
這時,小田站在門外敲門,李素雲緊張地問:“誰呀?”
小田說:“是我,小田。”
李素雲這才把門開了,說:“快進來吧。”
小田小聲問:“怎麼樣?”
李素雲說:“正商量呢。”
小田進來後,本想說點什麼,一看他們都很嚴肅,也就悄悄地坐下了。
李素雲問大家:“喝水不喝?”
班永順說:“不喝,不喝,光尿……”
這話說得粗。小田想笑,看看沒人笑,也不敢笑了……
白占元說:“我看,廠長這人不賴。我也不是替他說話。他幹這事確實不該。可咱廠先後換了四任廠長了,這麼一弄……”
周世中說:“師傅說得也有道理。凡事要想得周全些。這些年,自趙廠長來了以後,廠裏效益不錯,工資沒說的,獎金月月發。別的廠,咱們大家也都知道……要是咱不考慮後果,這麼一鬧騰,就把廠長弄臭了,人一臭,也就毀了,沒法再在這兒幹了。兩千多人的廠子,折騰來折騰去,廠子也就毀了……”
李素雲接著說:“我也聽說趙廠長跟徐廠長有矛盾。原來徐是第一副廠長,想當廠長沒當上,可廠長來了之後卻讓他去管後勤雜務,把他的權力收了不少,徐廠長很不滿意,一直在暗裏跟他鬥。還有人說,徐廠長這人特愛占便宜。我看,咱也不能光聽徐廠長的。這有點借……”
小田馬上說:“借刀殺人,三十六計其中之一計。”
梁全山說:“看看,看看,說著說著,一會兒風向可變了。地方上這事兒,真不好說,討論來討論去的……”說著,他搖搖頭,“哼”了一聲:“要擱部隊,一個命令下來,說幹就幹,沒那麼多窮講究。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了,你們又想打退堂鼓?怕了吧?怕廠長報複,是不是?老班,這可是你惹的事,你說,你要說算,咱就算!”
班永順說:“誰,誰怕了?這,這不是……正商量嗎。”
白占元說:“不是怕。你說,倘為這套房子,弄得廠長人不人鬼不鬼的,他還有臉在廠裏幹嗎?”
小田看看眾人,猶猶豫豫地說:“有人說,現在這社會,當官的有個把情人也不算啥……”
白占元馬上說:“這叫啥話!那是胡來!”
李素雲接著說:“就是,都成流氓了,那叫啥社會!”
梁全山說:“看看,都說不怕,又都說不對。事到節骨眼上了,又都這這那那的。這不是腐敗這是啥?明明顯顯的腐敗!上頭提倡反腐倡廉,對不對?論說廠長對我個人也沒什麼,月月發工資,發獎金,有些廠子還發不了工資呢。我也覺得廠長不錯。可這是原則問題!”
小田說:“我看梁師傅說得對。”
白占元生氣了,說:“照你們這麼說,非得把廠長弄臭?非得讓廠裏發不下來工資?非得讓再換一任廠長?要是這樣弄,想幹你們幹吧,我不幹!”
梁全山馬上說:“師傅,我可沒這麼說。我也沒想把廠長弄臭,讓廠裏發不下來工資。這都是老班的事……”
班永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苦愁著臉說:“那,那,這事就算了?”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事是你鬧起來的,這會兒你又說算了……”
小田說:“我看,就是咱們不管,那徐廠長也不會饒他。情看了,這事非鬧起來不可……”
班永順說:“就是。徐廠長給好幾個人都說了。他還說,讓我跟管理上的一些人多聯係聯係,互相通通氣……”
梁全山說:“對呀!咱不管,有人管;咱不告,有人告!徐廠長手下有一撥人呢!看吧,這事早晚會鬧起來!老班,這樣,你說窩囊不窩囊?”
一時,眾人都沉默了,誰也不說話……
這時,樓道裏突然傳來了哭鬧聲!眾人忙跑出來,一看,見王大蘭正在打兒子呢……
幾天來,王大蘭一直憋著一肚子火。禮沒少送,胡辣湯也讓人喝了兩年,房子眼看到手了,盼著盼著卻盼來了一場空!她心裏的氣沒處撒,就打孩子!她一邊揪著小振明用掃帚沒命地抽他,一邊喝道:“跪下!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小振明一邊哭一邊手捂著屁股跪下了……
眾人圍上來,忙拉住說:“咋回事?打孩子幹啥?”
王大蘭氣嘟嘟地說:“打?打還是輕的。不爭氣,在學校裏考試考得一塌糊塗!將來還跟他爸那樣,窩囊一輩子!”
班永順急了,反反複複說:“你打孩子幹什麼?有氣往我身上撒,你打孩子幹什麼?”
李素雲上前把孩子拉起來,說:“這回沒考好,下回考好就是了。”接著,又問孩子說:“振明,給阿姨說,考了多少分?”
小振明哭著說:“99.”
李素雲又問:“那一門呢?”
小振明擦著淚眼說:“也是99.”
李素雲詫異了,說:“嫂子,你是瘋了?考這麼好的成績,你還打孩子?”
王大蘭說:“99分算啥?給他定的是考第一,他咋沒考第一?前頭雙百分的有六七個呢!素雲,你想想,咱是工人家庭,沒後門沒啥的,不自己考第一,將來能上大學嗎?考不上大學,還不是跟他爸一樣。”說著說著,竟掉淚了。
眾人都說:“算了,算了,考這麼好的成績,誇都誇不及,你還打?多爭氣的孩子呀!惡氣沒處撒,也不能拿孩子出氣呀……”
王大蘭心裏疼孩子,嘴上卻說:“打?下回考不好,就別回來!”
孩子回屋去了。王大蘭也回屋去了。眾人又返回李素雲家,重新坐下來,一個個悵悵的……
一直沒有開口的周世中,這會兒說話了。他說:“大家都說了,我也說兩句。我看這個事,咱們得管。老班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不是管不管的問題,是怎麼管,咱們得有個萬全之策。目的隻有一個,是把該分給老班的房子給爭回來。然後才是其他……”
這麼一說,老班眼亮了,眾人的眼也都亮了。
王大蘭回到屋裏,看了看兒子,仍是很嚴厲地說:“把褲子扒下來!”
小振明怯怯地望著媽媽,哭著說:“媽,你別打我了,我改,我下回一定考100分……”
王大蘭心一軟,低聲說:“媽不是打你。把褲子扒下來,讓媽看看……”說著,王大蘭俯下身去,把兒子的褲子扒下來,心疼地看著,見兒子屁股上一片紅腫。她的眼濕了,問:“疼不疼?”
小振明抽泣了兩聲,沒有吭聲……
王大蘭流著淚說:“都是媽不好,媽不該打你……”說著,竟揚起手,“啪啪”地扇起自己的臉來!一邊打一邊哭著說:“孩子,都是你爸媽沒本事呀!房子小,孩子連個學習的地方都沒有。要怪,就怪你爸媽吧……”
小振明忙抓住媽媽的手,哭著說:“媽,你別打了,別打了,我下回一定考全校第一……”
王大蘭抱住孩子說:“好孩子!”
星期天的傍晚,在一個十字路口的電線杆旁,早已做好準備的工人們陸陸續續到齊了……
周世中看看眾人,說:“齊了吧?咱們到時候,看情況行事。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一個目的……”
李素雲猶猶豫豫地說:“我就不去了吧?我跟著,不大合適……”
周世中說:“去吧。有個女同誌跟著,好說話……”
於是,眾人騎上車子,朝著那棟公寓樓走去。到了地方,臨上樓的時候,小田提醒說:“三樓,別弄錯了,是三樓右首……”
他們六個人往樓上走去。剛走了兩三級台階,班永順心慌起來,說:“我這腿、這腿,怎麼發軟呢?”
梁全山說:“這人,到地方了,又屙稀屎了!”
周世中扭頭看了看他,說:“要不,老班,你在下邊等著吧。”
班永順吞吞吐吐地,想說什麼,又不好意思:“腿,就是這腿……那,就,我一個兒?”
周世中說:“讓小田在下邊陪著你。小田,你也留下吧,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
小田說:“好,好。我陪班師傅。你們去吧。梁師傅知道地方。”
四個人來到三樓,喘了口氣。梁全山說:“就是這兒。敲吧!”說著,就要上前敲門。
周世中攔住他說:“你別敲,讓素雲敲。”
李素雲看了看他們,遲疑了一下,上前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門開了。那個名叫馮茜,穿戴十分講究,很有些傲氣的女人出現在門口處。她僅是略微怔了一下,問:“你們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