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雲想說,但一時又不知說什麼好,隻說:“我們……”
周世中接著說:“我們是柴油機廠的工人……”
馮茜疑惑地“噢”了一聲,卻仍是很大方、很鎮靜地問:“找我?”
周世中點了點頭。
馮茜雙手抱膀,眼裏出現了一絲警覺,問:“有事嗎?”
周世中說:“我們想跟你談談……”
馮茜眼裏漸漸出現了敵意,冷冷地說:“談什麼?我並不認識你們……”
周世中仍然說:“我們能不能坐下來談談?”
馮茜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冷冷地望著這些不速之客……
周世中指指白占元,鄭重地說:“這是我們廠的老工人,三十年的勞動模範。(接著,他又指指李素雲)這是我們廠的工會委員,車間質量檢驗員。(而後,他又指指梁全山)這位是轉業軍人,也是廠裏的生產骨幹。至於我,是二車間的車工班班長,我叫周世中。我們幾個人來,是想代表全廠職工跟你談談……”
馮茜眼睛裏仍存有敵意。她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大大方方地把門打開,說:“那就請吧……”說著,身子一扭,頭前走進去了。
幾個人進得門來,愣愣地站在那兒。馮茜一指沙發,淡淡說:“坐吧,隨便坐吧!”
幾個人互相看看,依次坐了下來。接著是一片沉默。梁全山忍不住了,首先發問說:“請問,怎麼稱呼?”
馮茜看了看他,用半嘲弄的口氣說:“有這個必要嗎?你們不是想談嗎?說吧。”
梁全山很不滿意地“哼”了一聲,剛想發作,李素雲趕忙扯扯他的衣裳角,梁全山不再吭了。
周世中說:“同誌,我不知道怎麼稱呼,就姑且稱你為同誌吧。我們這次來,是有點突然了。有冒犯的地方,還請你原諒。我們知道,你跟我們廠長很熟……”
馮茜馬上反問道:“熟又怎麼樣?這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周世中並不理會她的語氣,接著說:“熟,說明你了解他的情況。可有些情況,你還不一定了解……你聽我說。在趙雲峰廠長沒來之前,我們廠已先後換過四任廠長,四任廠長都沒能把廠搞好。自從趙廠長來了以後,我們廠裏的情況才有了好轉。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的廠長是個好廠長,他才來了四年,四年就把廠裏的局麵打開了。現在廠裏的效益很好,獎金也不少。因此,我們都不希望我們的廠長出什麼事情……”
聽著聽著,馮茜的臉色變了。她關切地問:“他出什麼事情了?”
周世中說:“暫時還沒有。但是……”
白占元接著說:“姑娘,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廠長人不錯,我們是為他擔心……”
馮茜急急地說:“經濟上他不會出事的,他說過……”
樓下,班永順和小田在樓房拐角處坐著。班永順心裏有點怕,也有點急,他一會兒站起來看看,停一會兒,又站起來望望,心急火燎地說:“不會出啥事吧?咱上去看看吧?”
小田看看他,笑著說:“看你慌的?這麼大歲數了,還沉不住氣?”
班永順隻好又重新坐下,嘴裏嘟噥說:“你看這事鬧的!”
樓上,周世中仍在苦口婆心地說:“……這套房子的大概情況就是這樣。至於你跟廠長個人的事,我們無權幹涉,也不想幹涉。我們隻是希望我們的廠長不出事。我們不願讓廠長出事。更不願因為這個事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把廠長給毀了。我們是工人,是憑勞動生活的,我們不希望廠裏亂。更不希望看著一個能幹的廠長被毀。這都是真心話。有些情況,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廠裏的一位副廠長跟廠長有矛盾,你現在住這套房的地址,就是他提供的。很有一些人想通過這件事把廠長搞臭搞垮……所以,我們來找你,是想讓你幫我們一個忙,請你幫幫我們吧……”
馮茜一下子變了態度,她望著一張張工人的臉,她在認真地讀這些臉:那臉是真誠的,每張臉上都寫著真誠……她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走著,片刻,她停下來,問:“這事,他知道嗎?”
周世中搖搖頭,說:“目前還不知道。”
馮茜又在屋裏走了幾步,咬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相信你們的誠意。謝謝你們。我,我叫馮茜……”
周世中說:“馮茜,你要是真心為我們廠長好,就……”
馮茜回過身來,望著周世中;周世中卻望著李素雲,李素雲慢慢從兜裏掏出了一張火車票,默默地放在麵前的茶幾上……
馮茜望著那張火車票,在屋裏又來來回回地走了幾步,在窗前停下來,手捧著下巴默思了片刻,終於輕聲說:“我明白了。”可是,她眼裏仍晃著一絲的遊移,目光不時地瞥一眼桌上的電話。
周世中說:“這事,我們沒讓廠長知道,也不想讓廠長為這事分心。隻要你一離開這裏,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你考慮考慮吧。”說著,他站起身,對眾人說:“我們走吧。”
幾個人默默地走出來。臨出門時,白占元又很懇切地對馮茜說:“姑娘,你幫幫我們廠長吧……”
馮茜不語。
幾個人下樓後,班永順急忙迎上前問:“怎麼樣?怎麼樣?沒出啥事吧?”
小田也問:“她答應了嗎?”
然而,誰也沒有回答……
白占元歎口氣說:“這女的不賴,還算通情達理……”
李素雲說:“這心裏還怪不是味呢……”
梁全山說:“哎呀,世中,我算是服你了!平時像個悶葫蘆,這一說起來還一套一套的……”
班永順聽不明白這些話裏的意思,著急地說:“到底咋樣?你看,都不說……”
這時,誰也不說話,都默默地朝樓上看,看著樓上的燈光。透過燈光,透過窗簾,他們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影兒在窗前不停地晃來晃去……
是的,那是馮茜。她幾次走到電話機前,想打電話;可到最後,她還是沒有打……
淩晨五時,天蒙蒙亮的時候,在火車站的月台上,站著周世中、白占元、李素雲、班永順等人。他們是來為廠長的“情人”送行的……
周世中把一隻皮箱遞給馮茜,說:“謝謝你。”
馮茜說:“不,應該謝謝你們。”
白占元說:“姑娘,啥時回來,到家裏坐坐,我們都歡迎你。”
李素雲說:“再回來,住我家……”
馮茜含著淚說:“謝謝,謝謝師傅們。”
馮茜走了幾步,臨上車前,又轉過身來,對周世中說:“請轉告你們廠長,就說我走了。”
眾人停住步子,目送她上了火車……
又上班的時候,在機床轟鳴的車間裏,班永順和梁全山一前一後來到周世中的機床前……
梁全山說:“剛才,我看見廠長了,廠長臉黑著,不對呀……”
班永順說:“我也看見了。他臉陰沉沉的,一句話也不說……”
周世中正在修車床,他回頭看了兩人一眼,沒有回話。隻說:“扳手。”
班永順忙把扳手遞上,又小心翼翼地問:“世中,你看他會不會報複咱?”
周世中又說:“螺絲刀。”
班永順又把螺絲刀遞給他,說:“他不會報複咱吧?”
周世中擰了擰螺絲,轉過臉來,說:“你們忙去吧。待會兒,我找廠長說。出了事,我擔著。”
班永順說:“這,也不能光讓你一個人背黑鍋呀?要去,咱一塊去!要不,咱再商量商量?”
周世中說:“我一個人去。”
傍晚,吃夜班飯的時候,周世中敲開了廠長辦公室的門。
廠長一見是周世中,很熱情地說:“來來,周師傅,坐。”
待周世中在沙發上坐下來,廠長隨口問:“車間裏生產情況怎麼樣?工人們有啥反映沒有?”
周世中說:“生產上沒啥問題。說到工人的反映,實事求是地說,都認為廠長幹得不錯,廠裏效益上去了,月月有獎金……”
廠長聽了哈哈大笑說:“周師傅,你呀你呀,別淨說好聽的。我知道,個別人意見也不少……”說著,心裏雖然高興,卻撓撓頭說:“我也難哪……”
周世中望著廠長,嘴動了動,似乎在選擇合適的話。這情形一眼就被廠長看出來了,他馬上問:“有什麼事嗎?”
周世中說:“有個事。”
廠長說:“你說你說,別吞吞吐吐的。”
周世中看了廠長一眼,說:“那個叫馮茜的女人,她走了……”
廠長一下子呆住了!他怔怔地望著周世中,像是突然挨了一悶棍似的:“什、什麼?你、你說什麼?”
周世中重複說:“那個叫馮茜的,她走了。坐火車走了。”
廠長盯著周世中看了很長時間。他的臉色在急劇地發生著變化,一刹那間他臉上風雲變幻……他在猜測、懷疑、惴度,他想知道周世中都知道什麼?範圍有多大?將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他還有些窘迫,有當場被人捉住的感覺,有被人出賣的感覺,一時可謂百感交集!他看著周世中,眼裏漸漸聚集著敵意,那敵意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他慢慢地欠起身子,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周世中的臉上……
周世中迎著廠長的目光,說:“廠長,這件事你做得不對。你不該這樣做。你要知道,我們車間的班永順,等這套房子已等了很多年了。他家四口人,至今還住在‘多家灶’裏,四口人睡在一張床上,孩子寫作業都沒地方……這套房子既然廠裏已經分給班永順了,你就不該把房子弄走,更不該……”
廠長慢慢地鎮定下來,他很平靜地望著周世中,冷冷地說:“是你把馮茜攆走的?”
周世中說:“不是攆走的,是勸走的。我們給她買了火車票,把她送上了火車……”
廠長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厲聲說:“我要開除你!我開除你!”
周世中望著發怒的廠長,一聲不吭……
廠長氣得說話也語無倫次了,他又連著說了兩遍:“我,我開除你!我開除你……”可他的聲音卻慢慢低下來了,身子又緩緩地落在了椅子上……片刻,待他重新平靜下來,才說:“誰告訴你的,說有套房子分給班永順了?”
周世中說:“管後勤的副廠長親口給老班說的。而且不止一次……”
廠長突然笑了。他笑著說:“噢,還有這樣的事?”說著,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即使是這樣,廠裏也有權改變,這是廠裏決定的事情,我是廠長!”
周世中冷冷地、一字一頓地說:“你,是、有、這、個、權、力。”
廠長用嘲諷的語氣說:“周世中,過去,我覺得你是個實在人。沒想到,你不簡單哪!你還有這方麵的‘才幹’!”
周世中語重心長地說:“廠長,不管你怎麼看我,我還是要說。我們不希望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我們也不希望為這件事把一個廠長給毀了。一個工廠能有一個好廠長不容易,我們是不願看著廠長垮台才這樣做的。廠長垮了,對我們工人沒有任何好處!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才把那位……勸走的。廠長,說實話在這方麵,你不如她。她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把她送上火車時,她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她是真心為你好,才走的……”
廠長側過身子,望著窗外,好久好久之後,他才一字一頓地說:“即使是這樣,我、也、要、開、除、你!”
周世中最後看了廠長一眼,慢慢地站起身,扭身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