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蘭說:“咱也好哄,幾句好話,就把咱哄住了。”
班永順說:“看你說的,當著全廠人,廠長表過態了,他會空口說白話?”
王大蘭說:“那也難說。那姓徐的,不也是廠長?喝了咱兩年胡辣湯,說得多好聽,有一套也是咱的,給了嗎?”
班永順說:“他是副廠長。廠長跟他不一樣。廠長人好,水平也高。”
王大蘭說:“算了,算了,不跟你說了。廠長那話,就是怪暖人……哎,跟著你,窩囊一輩子……”
班永順說:“窩囊就窩囊吧。咱是工人,又不是啥大人物。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已經不錯了。有些廠,工資都發不下來……”
王大蘭說:“到咱振明,非讓他上大學不可,砸鍋賣鐵也得供孩子上大學!”
班永順說:“上,讓他上。行了吧?”
王大蘭說:“上那好大學,一流大學。”
班永順說:“一流就一流,隻要他能考上。”
王大蘭說:“那博士也得上。將來出大國!掙大錢!當大官!反正幹啥事都不求人……”
班永順說:“別想那麼多,到時候,咱也老了……”
王大蘭說:“老了?老了怕啥?到時候,孩子把你接去!孩子有錢有權,情跟著享福了……不是愁房子嗎?到時候,孩子給你美國蓋一套,日本蓋一套,香港蓋一套,上海蓋一套,北京蓋一套,想住哪兒住哪兒……房間大大的,床大大的,叫你老東西情滾了,從東頭軲轆到西頭,永掉不下來,叫你再也不說掉床的事了……”
班永順說:“恁好?恁好我也不去。你去吧,到時候你情去了。我一個人在家……”
王大蘭說:“你在家你在家,誰稀罕你去?”
隔牆,梁全山家,女兒小芬睡著了。
也是兩口子躺在床上,大睜著兩眼,眉宇間彌漫著一個“愁”字……
離床不遠處,堆著崔玉娟三個月的“工資”,那是一箱一箱的床單和毛巾。
梁全山說:“你這是咋搞的?工資不發,弄回來幾箱這東西!你們廠淨生產些劣質產品……”
崔玉娟說:“你就不會幫我推銷推銷?人家的男人……”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咋推銷,叫我也去站街口上?”
崔玉娟說:“站街口上怎麼了?你不是人?”
梁全山說:“我不去!一個大男人,站街口上,見人說:要不要?要不要?那啥樣子?”
崔玉娟說:“你不總吹你戰友多嗎,找那些戰友問問不行?”
梁全山說:“虧你想得出來?!我見人家怎麼說?多日不見,一見麵,我說我賣床單來了……”
崔玉娟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怎麼辦?”
梁全山說:“實在不行,你娘家,親戚家……一家送幾條。”
崔玉娟說:“上千塊呢,咱送得起嗎?”
梁全山埋怨說:“哼,你要是不去賭……”
他這麼一說。崔玉娟又流淚了,她嗚咽著說:“你叫我丟人丟得還不夠嗎?你還想怎麼著?我不是改了嗎?你還是老說老說?”……哭著,她忽地坐起來說:“我不好,我丟人,我自作自受!我也沒指望你幫我啥……真不行,我賣,我自己上街賣……”
梁全山繃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飯後,在悠揚的音樂聲中,林曉玉非要拉小田跳舞……
小田往後欠著身子,很尷尬地說:“不會,不會,我不會……”
林曉玉拉住他說:“我教你。好學,就‘一步搖’。”說著,抱住小田,雙雙在廳裏跳了起來。
小田沒跳過舞,顯得有些笨拙僵硬……他很勉強地抱著林曉玉“搖”了一會兒,汗就下來了。當他們“搖”到臥室門前的時候,小田實在忍不住了,鬆開手說:“天晚了,我回去吧。”
林曉玉看了他一眼,也鬆開手,嗔怪地說:“你呀,好了,好了,我不難為你了……”說著,她推開臥室的門,硬把小田拉進房去,說:“你先坐下,我有話給你說……”說完,便輕盈地走出去了。
小田坐在房間裏,望著那張豪華的席夢思軟床,望著那彌漫著粉紅色情調的窗簾,望著這些雅致的沙發圈椅,不由浮想聯翩,心怦怦地跳著……
片刻,林曉玉端著一隻盤子走了進來,盤子上放著一杯咖啡,還有一個紙包……
林曉玉把盤子放在小田麵前的小幾上,說:“喝杯咖啡吧……”而後,身子往後一仰,順勢躺在了床上……
小田雙手捧著那杯咖啡,一時臉紅得很厲害,連呼吸都粗了……
林曉玉稍稍躺了一會兒,又坐起來,盤腿坐在床上,望望小田,好久,才說:“小田,你把那個紙包打開。”
小田放下手裏的咖啡杯,不解地伸手打開了那個紙包,隻見紙包裏包的是厚厚的一疊百元大鈔。小田看看錢,又抬頭望著林曉玉……
林曉玉說:“小田,我不想騙你。我必須告訴你。過些天,我就要走了,到南方去。這一走,也許……就不再回來了。你救過我的命,我非常非常地感謝你。我,怎麼說呢,我也確實喜歡你。但咱們,是不可能的……”
小田一下子懵了!他心裏“轟”的一下,像是什麼塌了似的!他木木地坐在那裏,手下意識地去抓那杯咖啡,那杯咖啡好像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此刻,林曉玉並未注意到他的神情,仍然說:“我哥說,他要送你一樣東西……茶盤上的,就是。他說這一萬塊錢,是個意思。可我想再送你一樣東西。我必須送你一樣東西。那是你最想要的東西。我隻能給你這些了……我身上有你輸的血,我不想欠你太多的債。但是,我必須說明,過了今夜,咱們就兩清了。來吧……”
小田像是一下被擊毀了!他緩慢地站起身來,手裏的咖啡杯“砰”一下碎在了地上……他萬分痛苦地看了看茶幾上放的那一萬塊錢,又看了看半裸的林曉玉,用帶血的聲音吼道:“為什麼?這是為什麼?”片刻,他狠狠地拍了一下頭:“我明白了。我是工人。因為我是一個工人!你們看不起工人!”
林曉玉慌亂地坐起來,說:“不,不,對不起。我沒想傷害你。我不是有心要傷害你……”
小田抓起那一萬塊錢,憤怒地拍了幾下,說:“這是什麼?這是我賣血的錢?一萬,不少啊!是啊,血可以賣,什麼都可以賣?”他抓住那一萬塊錢,手一揚,“唰”地扔了出去!立時,房間裏像下了雪一樣,空中飛舞的全是錢……
林曉玉驚懼地從床上爬下來,撲到小田跟前,流著淚說:“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是……”
小田一把把林曉玉甩開!最後看了她一眼,大步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來,大聲說:“告訴你,老子就是個工人!地地道道的工人!”說完,“啪”的一聲巨響,門關上了……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不停地響,卻沒人去接……
林曉玉頹然地在地上坐著,她周圍的地上,全是錢,嶄新的錢……
夜深了,小田踉踉蹌蹌地從一個小酒館裏走出來,他已經喝得爛醉……
他一邊搖搖晃晃地在街上走,一邊擂著胸大聲喊:“……工人!老子就是工人!你有什麼了不起?”……他一邊走,一邊碰上人就問,用手點著人問:“你說,你是工人不是?你是不是?不是?不是你滾……你說,你給我說,工人怎麼了?你看不起工人?你敢看不起工人……”嚇得路人看見他都四下躲著走……
當他搖搖晃晃地來到一個比較熱鬧繁華的十字路口時,小田就像是瘋了一樣,他一邊走,一邊端著“機關槍”(手比劃著)向人掃射!他向穿著漂亮的女人們“掃射”!向商店櫥窗裏陳列的女式服裝“掃射”!向服裝攤前的女模特“掃射”!向舞廳門前穿著華麗的服務小姐“掃射”!向騎著摩托路過的女人“掃射”!他嘴裏不停地喊著:
“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路人都說,這人瘋了!這是個瘋子,瘋子……
最後,他站在路的正中間,高聲喊道:“工人!老子是工人……走吧!都走吧……工人!老子就是工人……走吧!滾,都滾……”喊著,又端著“機關槍”朝著一根電線杆衝了過去……他一下子栽倒了!倒在地上的時候,嘴裏仍念著:“工人,工人……”
在他倒下後,路人們這才敢圍過來看他。他周圍圍了一群人……有人說,別看了,別看了,他是喝醉了……
這時候,周世慧剛好從這裏路過,她上前一看,竟然是小田!她趕忙擠進人群,過去把他扶了起來,關切地說:“小田,你是怎麼了?”
小田嘴裏喃喃地說:“你是工人……”
周世慧說:“看你醉的?”
周世慧想把他扶起來,可他站不住了,扶起來摔倒了……再扶,又摔倒了……周世慧沒有辦法,隻好架著、拖著、拽著他往前走……
第二天,車間班前點名的時候,點到小田時,卻沒人應……
這時,班永順說:“他可能是病了。昨天夜裏,聽他吐得一灘一灘的……”
班長周世中說:“下午通知他,超過半天,扣一月獎金。上班吧……”
然而,中午的時候,小田的房門仍然緊閉著……
周世慧過來看他,拍了拍門,卻沒有人應。便問:“小田沒事吧?”
正在廚房裏做飯的崔玉娟探出頭來,問:“小田怎麼了?”
周世慧說:“昨天夜裏他喝醉了,可嚇人了!橫躺在大馬路上,滾了一身土……”
崔玉娟說:“這就怪了,小田平時不怎麼喝酒啊?”
這時,王大蘭從屋裏走出來,說:“昨天夜裏,你沒聽見?吐得哇哇的……”
崔玉娟說:“那是為啥……噢,想起來了,八成是失戀了!”
王大蘭忙說:“興,保準是!那一段,迷了!成天往醫院跑,人也救了,血也輸了,八成,人家最後不要他了……”
周世慧慌了,說:“他不會出啥事吧?”
這麼一說,三個人都有點著急,她們一同湊到門前,一起叫:“小田,小田!”
屋裏還是沒人應……
周世慧用力一撞,把門推開了一條縫兒,隻見小田在地上躺著,兩隻腳頂著門,一副昏迷不醒的樣子……
王大蘭一著急,喊起來了:“來人哪,小田不行了……”
這一喊,眾人都從屋子裏跑出來了,大家七手八腳的,抬起小田,就往醫院送……
周世慧一見小田成了這個樣子,氣憤地說:“太不像話了!把人弄成這個樣子,我去找她!”說著,氣衝衝地跑了下去。
周世中喊道:“世慧,你幹什麼?”
周世慧一邊推車一邊說:“你別管!”
在那棟豪華公寓樓裏,周世慧站在林曉玉的門前,正在“咚咚”地敲門!
林曉玉把門開了,剛問了一聲:“你找誰?”
周世慧氣衝衝地說:“就找你!”
林曉玉不解地問:“找我?”
周世慧說:“血給你們輸了,人也救了,你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他?”
林曉玉吃驚地問:“是小田?”
周世慧說:“不是他是誰?你還折磨過誰?”
林曉玉羞愧地低下了頭,片刻,她問:“他在哪兒?”
周世慧說:“醫院裏……”
林曉玉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我去看看他。我現在就去……”
當林曉玉趕到醫院急救室的時候,小田經過灌腸急救,已經醒過來了。他在病床上躺著,護士正在給他輸液……
林曉玉來到病床前,想說什麼,可又無話可說……
小田睜開眼來,看了看她,輕輕地說:“你,走吧。”
林曉玉看看圍在四周的工人們,她看到的全是鄙視的目光……她後退了一步,手剛伸向挎包,卻又慢慢地縮了回來。她知道,已經無法挽救了,她已失卻很多很多……
小田說:“謝謝,你使我重新認識了自己。走吧……”
林曉玉流著淚說了一聲:“對不起……”扭身跑出去了。